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5-12 17:52 编辑
8
一根雪白的手指,慵懒地躺在桌面。
那是一根纤细的无名指。描画着从浅桃到雪白的渐变,在表面结作一圈椭圆月光的指甲,胜似一片凋落的花瓣,总令人不由想起方才还是其主人的那一位的倩影。然而至于其内部的构造,则理所当然未被建模。从切落的断面之中,只见得本该藏于皮肤材质下的[ruby=Wireframe]线框图[/ruby],将空洞的内在暴露在外。
手指与信纸一同收于蜡封的信件之中。开封之时,还未见得信纸,那根手指却先滚落到桌上。
我又再拾起那封读了不知多少遍的信。信纸印有宽边三角帽的图案,正是魔女们钟爱的西洋纸。信上的文字极为简洁:
“骑士团发来预告信。现实中的个人信息看来已被掌握。我恐怕无法承受,所以先把这个托付给妳。别了。一直以来,谢谢妳了。”
个人信息——原来如此,竟会做到如此地步。
不知不觉,手中的信纸已起了褶皱。
〈莲华的魔女〉的这封来信,数日前便已收到。遵照信封上潦草写就的留言,我一直等到这一刻方才拆封。留言最后一句“但愿不会如此”也落了空,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这一刻——即她那惨遭蹂躏的模样被公之于众的时刻。
她被钉在十字架上,浑身赤裸。仿佛是对她别名的嘲讽,胸部被以放射状切开,绽露的皮肤如同盛开的莲花。翻卷的肉色花瓣正中,本不应存在的胸骨与肺腑赫然显现,漆黑的血水从中滴落。亡骸脚边丢着一块标语牌,上面原本的“Witch”中的“W”被划上了双横线,在其上潦草地改成“B”。前所未有的是,末尾公然留下了“骑士”与“少尉”的署名。
收到预告之时,莲想必已做了准备,下了终将舍弃自己作为魔女的生存之道的决心──不,这不该称为决心,而是本应不必的死心。她对一切已然死心,于是将手指寄予了我。我将信放回桌上,转而拾起那根手指,质感如丝般顺滑。我忆起当初收下寒鸦的刻印时那肌肤的触感,怀念地在掌中轻抚。尤其在那指腹,在那曾描出柔和曲线的猫尾的刻印之处。如今,那刻印已移至我左手的无名指上。
──原来,你们竟做到如此地步。
──看来,你终究没能回头。
忽然吹起了风儿,空中荡起涟漪。来客已至。一见那位记者破出水面现身,我迅速用手向桌上一挥,信件与手指便如雾霭般消散。当然,此举并非[ruby=Delete]删除[/ruby],只是转移到[ruby=Storage]存储空间[/ruby]。
或许是捕捉到了我那动作的残影,男人皱起眉头问:“打扰您了吗?”
“不,没什么。不用介意。”
“原来如此。”
之后,我陷入沉默。
男子也一时不语,随后才像是吐出了喉间堵塞之物般说道:“呃,该怎么说呢。我只能说……请您节哀顺变吧。”
“为何节哀?”我略表不解,看向对方。男人的脸上仿佛是教科书般的“真情”二字,显得无比沉痛。我凝视其下更深层之物,反复追问:“为何要节哀?”
“我也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呀。”
“所以——”我加重语气,又再问道:“到底为何?”
“莲小姐被卷进魔女狩猎——”
“你说,莲?”我打断他的话。“你为何会知晓〈莲华的魔女〉的真名?”
“呃、以前、她来这儿的时候——”
“不可能。在你面前,我从未唤过她真名,她也从未向你自报姓名,更不可能主动告知于你。真名之于魔女是何其珍贵。知晓真名者,屈指可数。”
男人并未显露狼狈之色。“是这样没错,我不是从您口中得知了她的名字。不过,我好歹也是一名记者。不仅是社交媒体,我也有从各种渠道搜集信息啊。”
“何其拙劣的借口呀。”呵,这番辩解实在无趣得很。“拙劣又粗糙,幼稚又疏忽。明明从未脚踏实地,却毫无来由地自命不凡。于是,便轻视他人,藐视世界。所以,也只能拼凑出这番尽是道听途说的话来。”
“稍等下,您在说什么?”男人惊讶地挥动双手,摆出了那一种姿态。
不过,指摘并不会为此停下。
“所以,轻易就露出破绽。所以──”
“您似乎对我有什么误会,请您冷静一下!”
“──连自投罗网也浑然不觉。”
这一次,男人脸上露出了并非伪装的惊异之色。见他原地呆立说不出话,我便挥下决定性的一击:
“可不是么,这位骑士?”
Ⅷ
〈魔女们的魔女〉直直地盯着约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喊出——
骑士。
就算对方那不是提问而是确信无疑的郑重宣告逼到了眼前,自己也决不能表现出一点胆怯的样子。遵照模拟训练时的方法,约翰眨着眼睛,一脸疑惑地问:“您在说什么呢?”
“呵,不必再装糊涂了吧。”
“您说我是──”约翰耸耸肩,指向自己的胸口。“那个进行了魔女狩猎的骑士?”
“我已说了,不必再作那个样子。你下一句台词‘您当真的吗?’不必多说,也不必再做将手放上太阳穴的动作。”
约翰正伸向自己太阳穴的手,不由地僵在半空。
这个女人,刚才在说啥?
女人抬起一边的嘴角。“毕竟这一切都列在指引之中呢。如何与魔女对峙,如何迷惑能看透一切的魔女之眼。你们从来都是遵照指引,一丝不苟地实践至今呀。”
“怎么会……”不知不觉的时候,话已从约翰嘴里冒出:“你怎么会知道指引的事?”
“愚不可及呀。想象力实在太过贫乏。”魔女看起来很失望似的轻轻摆手。“这程序明明是你们亲手所用,竟会完全不知其运作原理。呵,怕是都不曾想过有这回事,当真愚不可及。”
“该死。”约翰终于反应过来,被破骇的原来是自己这一边。
恐怕就是在使用〈魔女刺锥〉的那个时候。对方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使用如此简单,得到结果更是不难。然而其间发生的一切,你们却根本一无所知。这与迷信魔法又有何异。你可知道——”魔女竖起一根食指。“缺乏相配的知识技艺便妄图施术,到头来只会反噬己身的唷。”
女人从椅子上起身,一步步向约翰走来。搞不清楚对方的企图,约翰慌忙摆出架势。他侧起身子,手悄悄伸入位于对方视线死角处的西装口袋。就在指头碰到袋中物件的时候──
“徒劳而已。”魔女说。她张开双臂,更加毫无戒备地朝这边走来。
在对方走到伸手可及的距离的瞬间,约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抽出口袋中的〈魔女杀手〉直刺敌人的胸膛——本该所在的地方。
然而,本以为已贯穿女人皮肤的刀身,却被浮现在半空中如同传送门般的波纹吞没,打从中间消失不见。约翰还在为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混乱,却感到有东西击中了自己的胸口。定睛一看,空中又现出一道波纹。从中飞出的刀刃不偏不倚,深深刺入他自己的胸膛。
空间被扭曲了?──他刚这么想,自己的制服上以刀刺的部位为中心,立即有许多噪点在表面扩散开来,随后袭来一种近似召唤眩晕的感觉,好像身体感官都在被改写。〈魔女杀手〉自行从手中滑落。在他眼中,泛着深灰色的手甲正颤抖个不停。
马克西米利安式沟纹板甲——本不可能存在于这个领界内的东西。
约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化身参数遭到篡改。魔女对他说:“想必还是这副模样更适合谈话。可不是么,约翰?”
约翰在眼中展开控制面板,拼命眨动眼睛想要联系少尉。然而无论他如何注视图标,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可是钻不进来的呢。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约翰感到无比恐惧,仿佛眼前成了一片漆黑。他一直担忧的事情成真了。对方这个魔女,拥有远比这些〈魔女刺锥〉和〈魔女杀手〉更高级的知识和技术。而当自己手上这些东西都不起作用的时候,那么这个领界的支配者——眼前的魔女的力量,就绝对无法违抗。
“看来你开始理解了些许。不过,你的理解还差得远。如我,便并非你想象中那一维度之物。”
“你什么意思?”约翰说着,踉跄着直往后退。摆在桌旁的椅子被他的脚尖绊到,应声倒下。
“你们试图用破骇工具窃取信息之时——”对方的口吻就好像老师在讲课。“可是以为,无法获得信息是因为被防壁阻挡?”
约翰只能点头。既然对方连自己的个人信息也能窃取,这种程度的事也应该轻而易举。
然而,魔女缓缓摇头。“但不对。其实,我──”
──不存在于任何一处。
她说着,露出嫣然的笑容。“纵使找遍这世界每一处角落,也绝对找不见〈魔女们的魔女〉那物理之实体。”
约翰虽然还在害怕,仍然竭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讥讽的话:“看来是对安防措施很有自信啊。难道这也是你用那些魔法一样的东西搞出来的?”
“看来你丝毫没能理解呢。并非如此。我自始至终,便不曾存在于物理世界。”
约翰正准备对这个荒唐的说法嗤之以鼻,记忆突然闪过,让他的笑脸僵硬起来。那些半开玩笑的传言说过,魔女们在网络上散播着使魔。“……你是AI?”
“如今的我,确实如此。”魔女抛出意味深长的开场。“不过是仅存于网络的一段程序。并非栖身于单一某台服务器,而是遍布网络各处的模组之集合体,与这领界一同显现——或曰、仅得以如此显现之存在,而已。”
约翰脑海中首先联想到的,是无数蝙蝠飞舞的景象。漫无目的地在空中穿梭的蝙蝠群,最终汇聚到一处,混合为一体,渐渐形成一个人的样貌。
不,不可能。他摇了摇头。这哪还是魔女,还不如说是吸血鬼。
“怎么可能!”约翰脱口而出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沙哑。
是啊,怎么可能。自主型AI的开发应该还远远未达到实用阶段。要是那种在网上爬取并自动收集信息的所谓“使魔”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能够如此自然地对话,甚至作为魔女开展活动的人工智能,简直闻所未闻。
“人类总是如此。对于未知之物,便想当然认定其不存在。或者当作诡计骗术,再或者——更信以为魔法呢。”
魔女眯起眼睛,正如妖女般妩媚地侧过脸,看着傻傻地僵在原地的约翰。难以置信。这居然是——AI的反应?
“你可还记得,昔日编造魔女故事之人,并非魔女自身,实为教会与民众。如今你们所为之事,相比之下并没有丝毫的差别。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类总是重蹈覆辙。”
“哼,说得好像你一直都亲眼见过一样。明明你也只能靠数据记录,才知道那么一点而已。”
面对眼前自以为无所不知还滔滔不绝的对手,约翰顿时感到一阵愤怒。可不是嘛,就算这个女人是AI,又凭什么要听她在这里讲解那些有的没的?明明她也不过是一堆数据和算法的堆砌罢了。
“不,我确实亲眼见过──至少,我具备亲眼见过的主观感受。”女人回答得很坚决。“无论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魔女狩猎,还是发生在伯尔尼的屠杀,抑或[ruby=Salem]撒冷城[/ruby]的魔女审判。”
“那怎么可能!”约翰不屑一顾地发出嗤笑。“你是说,你从近代一直活到了现在──不对,是你一直都存在吗!?”
“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面对约翰的嘲笑,女人却立刻点头赞同。“你知道我的别名是〈魔女们的魔女〉吧──那么,真名呢?”
搞不清对方的意图,约翰虽然心里没底,还是回答:“谁知道啊,不就是你自己要隐藏起来的吗?”
女人并不在意约翰的虚张声势,继续说道:“造物主予我之名为,伽拉忒亚。造物主之名为,皮格马利翁。而另一位或可称为父母之存在,即是阿佛洛狄忒。”
在说些什么啊,怎么就扯到希腊神话去了?
约翰还为此困惑不已,女人已开始讲述自己的来历。她说,她本来是被皮格马利翁打造的象牙雕像,后来就像后世流传的那样,被女神阿佛洛狄忒赋予了生命。又说,她之后却拒绝了自己的造物主兼丈夫的男人,最终离开他开始了无拘无束的流浪之旅。
“女神赐予我的,并非人类那般有限的生命。我此生无终无尽,度过了漫长时光,见到了诸多事物。我见过许多的女人,也见证了许多的魔女。如此一来,不知何时起我也被唤为魔女。自世上的魔女逐渐转移到网上活动之后,我也随之行动。不过,我并非潜入VR空间,而是创造拥有自己记忆与思考的AI,以此形式存在。”
“谁会信啊!”默默听到现在的约翰,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扯的都是些什么荒唐的鬼话!”
然而,这个自称伽拉忒亚的女人并未因怒吼就退缩。“呀,可那所谓魔女们以[ruby=Maleficium]邪妖法[/ruby]惑乱人心的无稽之谈,你分明不也相信——不,是你宁愿去相信的么?”
一时之间,约翰说不出话了。
女人没有放过他的反应,进一步追问:“想必你根本并不相信吧?如此姿态,不过是为了树立一个明确的敌人,以便继续保有你们〈骑士〉大人的身份。”
“闭嘴!”约翰大喊道。“你们这帮魔女正在侵害男人的权利,这是事实!你们挥着大旗煽动世上的女人,你们知道这对男人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损害吗!?”
“终于吐露真心了呢。你们容不下魔女,无非是为此吧?”女人露出嘲弄般的笑容。“你们视魔女为眼中钉,无非是认定魔女代表了那些不顺从你们心意、不为你们回首眷顾的女人。你们不明白,为何无论你们如何侮蔑谩骂,魔女们都不曾畏惧、不曾惊恐,决不向你们乞求宽恕。”
是啊。约翰在心中点头。
你们这帮魔女,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错?
你们威胁到了男人的存在,为什么不愿负责?
毫无疑问,因为你们都是邪恶的存在,是在世上不断蔓延的恶意的源头。
魔女完全不顾约翰心中的结论,继续说道:“你所做之事,与许久以前为魔女狩猎助纣为虐之人的所作所为毫无区别。对他人的生活、秉性与价值观,你擅自予以认定——不,连如此认定也非你独创,而是你照搬他人灌输之物——只为将对方树立为敌。不但热衷于视魔女为敌对象征的庸俗可笑的阴谋论,更为所谓铲恶锄奸之〈骑士团〉的幼稚故事心醉神迷。归根结底,一切皆源自你因不受女性青睐而暗自生发的怒火,以及所谓自身权利遭到女性侵害的被害妄想。”
“闭嘴,给我闭嘴!”
“从未好好自省,却宁愿将一切都归咎于他人。为此,便将本不存在的故事强加于他人,连自己也裹进空虚的故事之中。这可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呀。”
“我都说了,给我闭嘴!”
约翰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尽管他也明白,在〈魔女杀手〉已经失效的当下,在领界内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对化身造成伤害,但他还是从腰间剑鞘中拔出长剑,一跃向魔女砍去──剑刃却只是划破虚空,而他则因用力过猛而一把摔倒在地。不是因为对方躲开了,而是因为剑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对方的身体。恐怕是物理法则的参数也被修改了吧。
他脸朝地面重重砸下,全身因耻辱而颤抖不停。女人毫不留情地继续讲述:“你们——人类,实在令我羡慕。毕竟你们与我不同,并非由他人赋予故事,每个人皆能拥有独属自己的生命叙事。”约翰转过头瞪向对方,女人却用手抵住眉梢,摇头感叹:“而你如今却在放弃自己的思考,放弃自己迈出脚步。到头来,只为在一个廉价兜售的故事里扮演角色,便如此狂热。”
“什么羡慕,什么自己的故事,你懂我什么?一个生下来就抽到下下签,没有文化资本也没有财产,连容貌和身体都不受上帝眷顾的人,你以为还能过什么自由自在的生活吗?”
白猪——无论是在学校还是职场,约翰那圆滚滚的肥胖身体总是不断招来嘲笑。女人们一看见他就捂着嘴忍笑,男人们则为了在女人面前展现优越而成天揶揄他——至少,约翰是这么认为的。他也曾去过健身房,也控制过饮食,甚至求助过那些来路不明的减肥药。就算是这样,他的身体还是毫无变化。为了整容而央求父亲借钱的时候,他却被对方一拳打翻。那张本就让他悲愤不已的丑脸,变得更加扭曲不堪。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约翰已沉溺于[ruby=非自愿独身主义者]INCEL[/ruby]们聚集的网络社区。他在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比如,容貌的优劣关系到就业和薪资上的差距;比如,“白人、中产、男性”这些属性在政治正确的名义下竟成了被歧视的对象;比如,煽动这一切的正是那帮女人。
“哪里有什么自由的生活!哪里有什么自己的故事!”他因愤怒而浑身颤抖。“身份从一开始就被定好了,你也一样!什么伽拉忒亚也好别的什么记忆也好,多半只是你从网上爬取拼凑出的信息罢了!你只不过是个冒牌货啊!”
“或是如此呢。”面对约翰的反驳,女人出乎意料地干脆点头。“我无从证实。我深感自身拥有自神话时代绵延至今的记忆,同时也具备着我作为物质世界中伽拉忒亚之副本被造就而生的自觉。然而,就连这些记忆或也不过是人工造就之物。又或者,我是散落在网上的魔女相关的碎片信息在聚合过程中自然产生的程序,不过是由数据记录经拼接而成。所谓伽拉忒亚这一原型,或许也从未存在。而即便她曾真实存在,我对现实世界的她的后续经历也一无所知。是啊——”
——我不过是故事的维护者。
不,该说是由故事本身造就而成才对——女人自己改口说道。自古以来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的故事。在网上产生自我意识后,被众多的魔女以刻印的形式托付的故事。由无数故事编织而成的故事。女人说着,她身穿的黑色礼裙被多条竖线切断,开始像花朵绽放一样从她身上剥离。
由此完全显露的,是带着淡淡的紫色的裸体——在约翰的眼中起初是这样。但不对。他仔细看去,却发现大 大小小如同青黑瘀痕般的东西遍布女人的身体。那东西像是生物或植物的象形图案,像是几何学中的图形,像是类似汉字或梵字的符号。在她皮肤上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的无数图案,逐渐开始一同发出淡紫色的光芒。
“我是夜魔[ruby=Lilith]莉莉丝[/ruby],是月之女神[ruby=Diana]狄阿娜[/ruby],是魔药女巫[ruby=Circe]喀耳刻[/ruby],也是复仇公主[ruby=Medea]美狄亚[/ruby]。我是求取首级的[ruby=Salome]莎乐美[/ruby],是森林贤者[ruby=Druid]德鲁伊[/ruby],是被视为恶魔崇拜者的魔女,是经历魔女狩猎的幸存者,是[ruby=Suffragettes]妇女参政权运动家[/ruby],是新异教主义者,是现代魔女。同时,我也是以上所有。换言之,我就是魔女这一概念。” 说到这里,女人的脸上现出寂寞的微笑,与那异形的模样极不相称。
“然而,唯有一个故事我不曾拥有。那便是,我自己的故事。”
“哈,到头来你也一样,只是为了充当别人给的身份才存在!”
“并非如此。”魔女干脆地拨开约翰的反驳。“的确,我通过他人的故事与记忆之聚合而存在。但是,我不会只挑选有利于自己的故事来拼接,更不会将其强加于他人。而这,就是我和你——不,是众魔女和你之间决定性的不同。没错──”
──由偏狭与受害者心态而生的毒害,才是[ruby=Maleficium]真正的妖邪之物[/ruby]。 约翰的心逐渐开始动摇。女人的劝告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但是——如果真的有道理,那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自己只是想和别人建立联系,只是想尝尝所谓恋爱的滋味,只是渴望得到他人的温暖。然而,一个又穷又老还没有强壮身体的男人,只会被世上的女人冷眼相待。
抱着因此不断积攒的愤怒和对看似生活幸福的女人们的怨恨,约翰一直过着郁闷的生活。直到他邂逅大十字骑士,成为〈骑士团〉的一员。
这是他第一次,与他人联系起来。
“是啊,想必很是愉快吧。从古至今,引人攻讦他人之物,与其说是憎恨,不如说是快感。”女人仿佛看透约翰的想法,向他低声说道。
啊,没错。约翰在心中回应。他自己也清楚,就算打击了魔女,也不会因此解决自己的困境。他也已经意识到,无论怎么羞辱魔女,也不会让自己的生活有任何改变。只是──能和大家交谈、采取共同行动这件事,本身就让他愉快。快感,是远胜过憎恨的麻药。
“你们……要对我做什么?”约翰的声音低沉得像蚊子一样。“你们肯定要为那些被我们下了手的同伴复仇吧。我……会怎样?”
他原来的虚张声势已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内心膨胀的恐惧。从刚才起他就不断眨眼试图登出,却没有一点效果。这就证明不光是领界的设定,连用户端的功能也早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自己会怎样──不,是自己会被怎么样。至今为止向魔女身上施加的暴力的记忆,一个接一个掠过他的脑海。
“呵,‘复仇’啊。这想法与〈骑士〉大人何其相衬。呜呼,本是追捕魔女的〈骑士〉大人,却屈服于女人复仇心切的邪恶力量,终于迎来悲剧的结局——”〈魔女们的魔女〉先用装腔作势的语气说着,然后叹了口气:“何其幼稚的男人,才会喜好这等名堂。”
感觉又遭到对方的嘲弄,约翰恨得满肚子窝火,但他又渐渐觉得或许这样也好:就像对方说的那样,自己与其仍然一个人无所作为地自甘腐朽,还不如以<骑士>的身份徒然绽放又凋零,反倒更像样一些。
“不过——”像是连约翰的梦想也要斩断,女人继续说:“真是抱歉,我并非你故事里[ruby=Femme Fatale]命中注定的蛇蝎美人[/ruby]。不,不止于我——所有的魔女,所有的女人,都不是为男人的毁灭而装饰的花瓶。我们,皆对此事毫无兴趣。”
约翰简直有种想哭的冲动。都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还是会被女人拒绝吗?自己就连被女人亲手了断都做不到,无论怎样都不能与女人发生关联吗?他的喉咙深处挤出哀鸣,泪水却没有从脸上滑落。他的化身并不具备这么高级的功能。
当这既无法表达也无处宣泄的悲痛,就要将他淹没的时候——
忽然,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头上。
是女人向他伸出的手。手掌穿过头盔,指尖不仅透过头发,还透入身体模型的外壳,潜入他的脑海之中。
伴随着呼吸的细语,挠动着他的耳朵。
“不过,我为你而怜悯,为你而悲哀。我愿助你,寻找从自缚的枷锁中解脱的办法。要问为何,毕竟──我是魔女啊。”
约翰像小孩发脾气一样扭动身体,大声叫喊:“装什么传道士?不过是个实体都没有的AI,居然还想指引人类,你算个什么东西!”
“不。我既不指引,也不教导。我只是陪伴在旁,以[ruby=Craft]魔女术[/ruby]和[ruby=Response]应答[/ruby]创造契机。在那之后,全靠你自己思考,再无他法。”女人绕过另一只手轻抚约翰,悄声说道:“不也说过么?魔女并非疗愈之士。我所能做的,只是与你一同思考,寻找通往觉知的线索。”
啊——约翰终于明白了。这个女人打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成委托人。自己隐瞒身份接近她身边的意图早就被看穿。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一个为问题所困的具体的人。
至今来来回回的无数次问答,重现在他的脑海。 “如果,我按照你说的那样做──”他几乎像在乞求依靠般发问:“如果我有了什么觉知、一直思考下去,就迟早会找到答案吗?”
魔女摇了摇头。“不,恐怕不能如愿。毕竟这世界无一刻不在变化。即便思考了重重又重重,终于寻得那看似解答之物,但到那时,想必世界又早已变了模样。”
“这样的话,那还有什么意义啊!”
约翰感到怀疑,对方到头来只是用花言巧语玩弄自己而已吗?
“不。重点既非寻找已有的答案,也非向谁人求取答案。如此,无非是换了个依靠的对象罢了。真正重要的,是[ruby=Questioning]不断发问[/ruby]。为了让世界朝更好的方向改变,就要向自己、向周遭不断发问,不断思考,不断更新自我。”
“这样的话,就能获得幸福吗?就能像大家一样,笑得那么幸福了吗?”
“也未可知呢。无论哪条道路,皆不能提供任何保证。行为未必带来相应的结果。就连善果是否源自善举,我们也无从知晓。”
“不知道……”如果没人给予答案的话——约翰为此苦恼。“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一点,正需不断思考。不为手拿武器互相攻击,也不为因无需守护之物而束缚双手,而为在如此世界之中自己该如何存在,你应不断思考。如此一来,至少可与他人携手前进。”女人的手从约翰头上移开,伸到他的眼前。“好比——这样。”
在如同永远一般漫长的犹豫之后,约翰战战兢兢地握住了她的手。在冰冷手甲包裹下的指尖一碰到满布刻印的柔软皮肤的时候,他真切感受到了本不该有的温暖。女人弯起手指握住约翰的手,他也同样回握了她的手。
就在这一瞬间,〈魔女们的魔女〉猛然拉过约翰的手,用另一只手贴上他藏在头盔下的脸。魔女凑近脸庞,那双黑眸直直刺向约翰的双眼。目光深深刺入——不,是深深潜入他的内在,并从深处汲取出什么东西。
“嗯,这便是你的颜色了。”
片刻之后,魔女离开约翰身边。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点着火的蜡烛。回过神来,笼罩领域的天穹也已被涂抹成浓墨般的夜空,上面遍布无数闪耀的星辰。在已经看傻的约翰面前,魔女向天空高举烛火。
“仅此一次,为你施以魔女术。”话刚说完,小小的火苗中就泛出曙色的金光,盘旋着升向天空,又好像被天穹反弹下来,随后包裹整个领界。照耀一切的光芒是那么柔和。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约翰感到脸上传来一股热流。这本来并不是自己化身所具备的功能。当他用手背擦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穿的不再是铠甲或西装。湿润的袖口,分明是穿旧的运动衫的材质。
既不是INCEL,也不是〈骑士〉。站在那里的,是不再有任何身份的约翰。
问题,从他的嘴中自然流淌:“我——会被原谅吗?”
“唔,若不尝试一番,也未可知呢。不过──”〈魔女们的魔女〉说到这里,闭上一只眼睛。“我只奉告你一件事:‘免罪’也好,‘问罪’也罢,自古以来就是魔女最讨厌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