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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之盛宴——浅谈《战斗妖精雪风》
作者:大侠之名
……阿尔卑斯山峦鬼斧神工,
那是远古传说中天使的城寨,
但何处是人类
莫测高深的归宿?
——荷尔德林
这是一个异常疯狂的时代。人被自己所创造的物抢夺了自身生存的空间,并在这同时无可回避地陷入精神的零度状态——丧失了衡量的砝码与终极的渴望。精神一旦离弃家园,便开始了缺失救赎的流浪。如诗所言, 荷尔德林预感到人类的无家可归,同时也预感到人类必将重返故里。然而我们仍在流浪,然而我们无法回去。在庞大的SF背景设定与 3D动画效果下,《战斗妖精雪风》铺陈物之盛宴,讲述的正是一场荒野的流浪与无望的找寻。
一 人间机械
同样作为追溯神之思想的密码,“飞行”,在宫崎骏的作品中被诉诸于艺术,在《雪风》中却被诉诸于技术,换言之前者是文化的而后者则是文明的。这是一场无与伦比的机械狂舞,CG技术运用之绝妙如借神鬼之力。在这里,天空不再是恬静的浅蓝,而是浓郁的不可化解的幽冥之绿,犹如上界神明疯狂泼洒的油彩;贵族化的机型精致美丽几近于妖,飞旋回转间流露的是钢铁的妩媚;惨烈的战斗却又是艳色流离犹如烟火的表演。技术在这里耀眼无比,几乎同时充当了内容与形式。人间的机械都在叫嚣着:迷醉吧!痴狂吧!来享用这物之盛宴! 在这场谨严的近似于阴谋的庞大虚拟中,如果我们仅只通过动画所陈述的表层意义把 JAM(迦姆)作为异星球的袭击者来看待,那无疑是浅薄的。如同我们一直坚信动画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虽疏离传统美学规范和主流意识形态但始终在力图用光与影表现业已遭受破坏的生命图景,我们在此处亦应作纵深的思考。历经33年惨烈战斗才被封印于路之彼端菲雅丽星球的JAM虽渐渐被人所遗忘但从未放弃抢占人类家园的野望,在一定的空间中这种侵略与反侵略的战斗一刻也未曾停止。显而易见,此处充斥着机械与技术而无血肉之躯、人类从未了解其真相又无法战胜的JAM,正是一个关于物的先知式隐喻。一个暴发户的时代,一个贫乏者的时代,生命被非生命所吞噬,精神被非精神所取代。物之JAM忽然以君临之姿现身于人的世界,要抛弃被驾驭者的身份成为驾驭者。这场惊人然而又是必然的物的反攻令正狂欢于物之盛宴的人们措手不及,抵抗无力。危机却未止于此,人类最大的危险是在这一共存与对抗过程中的自我迷失。物质的恶性膨胀,精神的日渐贫乏,流浪已成为不可逆转无法回避的生存姿态。“你如今赶逐我离开这地,以至不见你面”,彷徨在物质世界的心灵渴望还乡,却又无寻归途。
精神一旦离弃家园,便面临着被异化的危险,而技术的单方面发达及其与生俱来的冷酷性与精密性正好充当了这个杀手。生存的权力越来越让位于技术时代的产物,而JAM对人类地界的侵略正好暗合了这一过程。
面对着物之来势凶猛的攻击,人类却显得麻木不仁或无可奈何。这种倾向表现在民众对JAM的遗忘,甚至将记录这种不可轻忽的事实的文字作为充满想象力的的科幻故事来阅读。相对于浸淫于物之世界无所察觉的大众而言,菲尔利空军诸将显然是作为觉悟到物对人类的反攻并试图遏制者的代表。但他们做出的选择是无人机,这使他们走上了与真相完全背离的道路——试图用更科技更文明的手段去对抗已有的科技与文明对人类的控制,进而赢回家园。这种看似具有前瞻性的做法内里却是荒谬的,其荒谬性无异于饮鸩止渴;然而悲哀的是这种做法又是普遍的,禁锢了片中除深井零之外几乎所有人的思想。人的强大自信支撑了这种操控的意志。若将这一点升华到形而上的层面,我们可以大胆的做出这样的假设:并非上帝将人类赶出伊甸园,而是人类自己凭借理性、野心、欲望等等人性的聪明与自信走出了伊甸园。
作为故事主角的深井零则采取了第三种态度——作为一定程度上的局外人而存在。他的这种态度明确的表现于对这个物质世界的漠然——对人的沉默寡言,于己的无欲无求。然而他又是清醒的,他激烈反对推行无人机的运动,对杰克所言的“人类应当退席”冷漠嘲讽;当看到雪风亦被精密改造的时候,他绝望的低语:“变成JAM了呢。”他的这种清醒的绝望又助长了他漠然的态度,当被杰克质问是否认为这样的战斗是无意义的,他冷淡而毫无迟疑的答道:“是的,与我无关。”而零和他所驾驶的雪风均隶属于SAF(战略情报特殊部队),这又使他可以不主动参与作战,只在高处冷静观察着惨烈的战争,这便是他敢于以局外人的身份对抗整个世界的主流意识的根源——因为他对这世界洞若观火,而与这种勇气相映衬的不是激情,而是彻骨的孤独。如同加缪的局外人一样,他基于被抛者的立场揭示了整个世界的荒谬,并将整个世界由被抛者那里又抛了出去。
而之所以说零是作为一定程度的局外人而存在,在于他并没有真正将整个世界都抛出去。面对光怪陆离声色犬马的人间机械,他做出了一个与自身基础态度相悖论的选择,这个选择使这个虚拟人物更贴切于真实人间的我们,也是该作品对人与物的关系作出了更深的思考。
二 祭乌托邦
使他未能成为终极意义上的局外人的这一选择即是:面对此物的狙击,他逃向了彼物的乌托邦。
尼采骄傲的发出了“上帝死了”这一严重的声音,但按照他的意见:上帝之死不意味着人的出现而意味着人的消亡;人和上帝有着奇特的亲缘关系,他们是双生兄弟同时又彼此为父子;上帝死了人不可能不同时消亡,而只有丑陋的侏儒留在世上。
当世界越来越多地通过人的欲望以物的形式表现出来,荷尔德林所赞颂的“然而人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便不复存在。物将人的生活挤压为垃圾快餐、不负责的媒体、让我们得到一切又失去一切的网络时代……过剩的物质并不能填充人心灵的空虚,正如海德格尔所言:“由于神的缺席,那给世界的基础的地基隐匿了。……没有地基来支撑的时代悬于深渊之中。”上帝死了,人也死了。丧失信仰的年代,人们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乌托邦,将其作为准信仰。
而在本片中值得深思的是,在逃往乌托邦的途中,深井零竟然选择了他所漠视厌恶和斗争的对象即物作为自己的乌托邦——他爱上了自己那与JAM并无本质区别的战斗机雪风。
零对雪风的爱使他可以对既是上司更为好友的杰克失控的高喊:“我是和它一起战斗过来的……除了它我什么也没有!”是的,“什么也没有”,这便是现代人所处的尴尬境地。一方面我们恐惧被物所侵蚀的世界与人心;但另一方面,由于“神的缺席”,我们又无法找到物以外的东西给我们的心灵以足够的安全感。被物驱赶至丧失家园的人们,所寻找到的寄居的乌托邦居然又只能是物之本身,这般的故事设定还真是充满了黑色幽默的意味。
然而如我们不能否定物的价值,我们亦不能否定乌托邦的价值。荣格曾谈到:“没有一种善能来到这世界上,而不直接产生一种相应的恶。”在片中,零不能也不愿否认在JAM所创造的幻境中,柔润如玉的女护士给他的温情是具有强烈的救赎意味的,这样的恩慈扶持他最终走出了绝境。但幻境的唯一结局就是颓坯,JAM所制造的这个幻境随着零的清醒而最终崩坏,再完美的乌托邦也只是将存在隐匿于幻境中,一旦被洞察,暴露的是更深的危机,烟花死后仍是一片暗夜。这正如印度禅学家奥修所说的:“你可以得到一个晚上的住宿,但仅此而已……你不得不流浪,不得不在早上再次开步。”物的乌托邦永远只能提供一个暂时性的避难所。
三 诸神的惩罚
在零开枪的那一瞬,腐烂的绿腐败的红,淋漓、燃烧,腐蚀了JAM虚构的城与人。只在转瞬间,只剩一片荒漠,此处是无。
这不仅是物为人心所营造的乌托邦,还是人以物创造的乌托邦的最终结局。
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的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巨石在自身重力的作用下又不断滚下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用的劳动更严厉的惩罚了。
而我们所引以为傲的对文明的创造又何尝不是在重复西西弗式的劳动。科学有了相对论,同时也有了原子弹;我们掌握了技术,被同时赐予了生态问题。我们在上升,我们在下降。“历史在科学上的每一个进步都以人性为代价,正如暴力的每一次胜利都使暴君交出了自己的灵魂。”
甜美脆弱若巴比伦,在享受中毁灭如玛雅,文明的最终结局究竟是去向何方。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作过精彩论述:“文明是一种人性发展所达到的最外在、最不自然的状态。……心智的成熟与硬化,使得‘世界都市’替代了原始的母土。”也许文明的没落正如《百年孤独》的预言“……将被飓风从地面上一扫而光,将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抹掉,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往定不会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现了。”
零最终对JAM所制造的军官举起了枪,意味着人对已经疯狂到造人之境(神的权柄)的文明的宣战。但这一宣战在使他胜利逃出物的控制的同时也把他抛入了一片不毛之地,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两难之境。文明与文化是一对双生子,他们彼此扶植也互相遏制,争夺着地之母体的血肉乳汁。我们借其一用全力将世界推上了山巅,却在疏忽之下让另一个将一切坠至深谷。
湮灭之前,零回眸,温柔的女护士站在那里,眼神的悲悯与姿态的无辜却绝不是物造的假象,最终被浓绿的腐液侵蚀了她纤白的小腿和姣好的面容。零迟疑,我们都在迟疑——当为进化论所忽略不计的全部人性因素随着文明的由低级向高级推进而以愈益疯狂愈益失控的形式展现出来,我们何去何从?
四 重返故里
神近在咫尺,又难以企及。
当使者过于雄浑,
危机反倒潜伏。
……
既然时间之峰厌倦了相隔天涯的山峦,
密集聚居,相偎相依,
那么,圣洁浩瀚的水波,
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衷情,
返回故里。
——荷尔德林
零不断重复着这样的梦境:有着美丽肌肤与淡淡华彩的妖精孱弱的伏在牢狱的冷地,她如蝉翼般透明精致的翅膀微微颤动;她站起身,背部的线条柔和美好,完全不同于钢铁飞行器冷硬和刺人的棱角;她的翅膀轻轻扇动,便迷乱了阳光的舞步,得一室溢彩流光。战斗机可以飞得很高却只有死滞的铁翼,不会有她那样灵动的翅膀。
然而这是一只被囚禁的妖精。零膜拜着她的美貌憧憬着她的翅膀却无法放她飞翔,零背向着牢门痛苦的蜷在地上,他害怕被那样飞翔的荣光灼伤了习惯暗夜的眼。
钥匙却就在零的手中。他无法开门,不敢回望。只待忽然醒来,手中已是空无一物,想抓紧,却再也不能握牢
这就是零的渴望。我们不难发现,其实这里的妖精就是雪风的标志所幻化成的人形。零虽然对雪风爱若性命,但在潜意识中,从未停止对生命性灵的追逐,或者说,他对雪风的爱就是缘于他对自身做出了将雪风人格化灵性化的暗示。然而他却无法将这美丽的妖精释放,因为回乡的路是如此艰辛漫长。
是的,我们完全可以认定妖精现梦是缘于零对性灵归属的渴望。抛离这浮华的物之世界,重返童年的故里,是每个流浪者的终极渴望。
还乡的主题在动漫中从来就不缺乏,从宫崎骏以《龙猫》为代表的诸多作品流露出的强大人文关怀,到紫堂恭子《边境警备》一类温情满满的小情小调,现实中人们的心灵流离失所,便不约而同的逃往了动漫所打造的乌托邦。而在《雪风》中的还乡显然淡去了些许岁月静好的童话色彩而增添了残酷的现实意义——还乡勇气的缺席。
神说:寻找就找到,敲门就给你开门。然而关键在于我们是否有这样的勇气去敲响神的门。当我们习惯了在商业文化与肉体自娱的增殖中寻找快感,当我们越来越乐于去享用一场场物之盛宴,是否还愿回归那最初的本心?是否还有叩响天国之门的资格?正如流行文化的歌曲中所反复低唱的:仁慈的父,我已堕入看不见罪的国度,请你原谅我的自负,背后刻着一道孤独……
这正是现代人精神的泥沼。还乡的渴望遭遇了对城市的纸醉金迷的留恋,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踌躇与彷徨。《金刚经》中佛为我们指引:云何应住?云何降服其心?应如是住,如是降服其心。
当我们使用逻辑来思考,我们不得前进;当我们开始用爱来信任,我们重返故里。正如奥修所言:逻辑永远不能达到真理,只有爱才能。片尾曲不断重复的“go away to home”为整部作品沾染了温馨欢快的气息,也使作品达到了一种平衡,免于了落入唯美闷片的尴尬境地。
式微,式微,胡不归?技术,实用,功利将人类一步步引离故土;人类所努力构造出的,却是与人类神性本质相背离的东西,丧失了神性的人们最终堕为半兽人。当生存将存在隐匿,我们当重返故里,返回人类那诗意栖居的处所,返回依偎于神之近旁的地方。犹如《启示录》中神圣的描绘: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装饰整齐,等候丈夫。
这是一场伟大的还乡,这是一场悲壮的还乡。我们也许孤单,却绝不孤独。
“我若展开清晨的翅膀,飞到海极居住,就是在那里,你的手必引导我,你的右手也必扶持我。”
挣扎于物之世界的人们,迷醉于物之世界的人们,享用这物之盛宴,不要让这盛宴将我们吞噬。当圣洁的灵魂冉冉升起,以神圣的光芒照耀出一个充满灵性的世界,“野花在田野上自然生长”(斯宾格勒),我们可以重返故园,如孩童重归慈母的怀抱。
后记:很遗憾《战斗妖精雪风》我只看了三集,而细看并在上文中分析的只是第一集。据说第四集已经发售,但久未得窥其真颜(想来该投诉一下D版商的工作效率了),很希望结局是救赎在望而非无间沉沦,千万不要有田中大神或庵野秀明那种奇怪的嗜好才好(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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