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之丈》和《军鸡》的人物设定和情节都有着相似之处,两个主人公矢吹丈和成嶋亮都是少年犯出身,依靠学习格斗在监狱中生存下来,乃至成为职业运动员,然而两个作品的内核却有着极大差别。伴随着日本六、七十年代经济腾飞创作的《明日之丈》充满了蓬勃的朝气,而创作于日本经济泡沫之后的《军鸡》则弥漫着混沌和绝望。这些泛泛而谈的气质差异,在作品中则由人物具体表现出来。 直观上来看,矢吹丈有着自己所坚持的价值观,虽然他也曾混迹街头身陷囹圄,但他始终坚守的是正统英雄的价值观:顽强、义气、尊严,这种价值观驱动着他在故事中的一切行动和成长。而成嶋亮从来是在混沌中生存,由**所驱动的。更深入地看,二人差别的本质是由他们意识模式的不同。矢吹丈自我意象(self image)是非常清晰的。他所经历的任何遭遇会被他纳入这个框架中,并用其固有的价值观进行判断。每一次挫败都会被他诠释为对自己尊严的挑衅,每一次做出与自己价值观相悖的行动则会令他自省。用另一个术语来说,矢吹丈的autonoetic consciousness是十分清晰的,他不断在用metacognition来审视自己的经历,以价值观来进行标签。而成嶋亮几乎没有表现出这种自我意象,绝大多数时候是处于一种纯粹的对外界刺激产生应激的anoetic state。虽然他也时常检索关于被自己杀死的父母、对手的episodic memory,并以此构造出各种黑暗的情境,但他面对这些时,仍然是身临其境地以类似处于anoetic state去作出反应,与这些幻象进行肢体搏斗,而没有进行自我意象的构建和自我审视。修炼格斗也好,强奸也好,街头斗殴也好,成嶋亮从来没有一个深层次的目的,而是不断对世界做出应激。《军鸡》里有人把成嶋亮评价为野兽,确实十分贴切。 相比《明日之丈》和《军鸡》,《浪客行》对宫本武藏的意识活动则有着更丰富的描写。初期的宫本武藏在战斗中也如同野兽,被应激反应所主宰,但也有以超越父亲,出人头地,不断变强这样的自我意象,并以此驱动着他的行为。但比起矢吹丈和成嶋亮,宫本武藏的意识模式不再那么一致,而是随着他的经历而改变。不同于成嶋亮,在获得宝藏院胤荣的教导后,宫本武藏不再是以野兽般的杀气而战斗,不再被恐惧、愤怒这样的应激情绪所支配,而是超脱出固有的局限视角,将对手肢体和周围万物的所有细节都纳入意识,察觉一切细微的变化来判断对手的攻击。也不同于矢吹丈所拥有的坚定价值观,而后柳生石舟斋的一句“天下无双,何足挂齿”,以及战胜吉冈道场七十余人后的虚无,则让宫本武藏对自己一直追求的强大产生了质疑。宫本武藏不再局限于以固有的价值对自身进行审视来构建自我意象,而是开始了对固有价值观的审视。《浪客行》中的另一个主角佐佐木小次郎则有着和宫本武藏截然不同的意识模式。漫画中将佐佐木小次郎设定为天生聋哑并识字不多,恐怕缺乏思维的语言基础,可以说他的大多数学习与思考是通过在无意识的层面进行的。然而,这也并不妨碍他成为剑豪。天才或许就是对世界的预期能恰好和世界吻合的人,无论这种预期能否被语言所表达,能否被意识所感知。 以人类中心的视角来看,往往意识模式会以 autonoetic > noetic > anoetic 的次序来排列高低。然而autonoetic意识往往是我们痛苦的根源。autonoetic意识将我们所感知到的一切贴上各种标签,又将各种习得的价值观化为习惯性的回路,产生情绪的赏罚。譬如说,当你撞见自己老婆和别人做爱时,感官和大脑图像识别所产生的认知只是两个人类在做爱,然而autonoetic意识则在此之上,去检索已有的记忆和概念,识别出这个是你老婆,并吻合已有的戴绿帽概念,并由这个概念触发由固有的价值观生成的回路,产生愤怒、沮丧的情绪。这一串思维活动中,只有其中的概念和情绪能最终上浮到意识到层面,而其余的部分则发生于无意识的电光火石之间。因此从经历到概念到情绪的转变被人视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而不再去审视其过程。然而这些概念和应激都只是人造的,时代和文化所灌输的,为什么人就必须按照这些固有的机制让概念触发情绪呢?为什么这些情绪所产生的痛苦就应该被不假思索地接受呢?如同《浪客行》中,吉冈道场的七十人为了捍卫道场的尊严,明知不敌,亦要同宫本武藏决一死战,然而在这次决斗中,他们却又抛弃了不能背后偷袭的价值观。既然如此,为何不将道场尊严这一概念一同抛弃来避免吉冈道场全灭呢?哪有什么天经地义的价值观和概念呢?然而这种思考继续下去,也终究难逃虚无主义的窠臼,以至于生存本身亦不是天经地义的,那为何需要抛弃道场尊严来继续生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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