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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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3-24 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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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之八·三岔口
“哎呀且住!……我看那两个解差,鬼鬼祟祟地,定然不怀好意。……”
——京剧《三岔口》
吉黯被莎浓从龙区大礼堂一路拉到了警察局,这毫不夸张——直到将这个魔障少女按到警局休息室的沙发上之后,女警察才松开自己的手。
“好了,吉黯小姐,现在请您告诉我这一次又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捣乱?地狱的恶魔还是天顶星的外星人?而你又是怎么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的?自从认识你之后,三天两头出事,请问你到底都下了什么诅咒?!”
面对女警察的连番质询,吉黯的脸上仍是波澜不惊。
“到底有多少人受伤?”她问。
“喂喂喂,我在问你,你不要反问我啊!你老是教你用疑问句回答疑问句的吗?”莎浓怒道,“礼堂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快点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唉,大礼堂的监视器只拍到一个带着骷髅面具的人上台,然后就是各种黑屏和雪花,只能隐约看到人群骚动起来。是不是你们干扰了摄像头?你要知道,别人或许以为是你只是冷静应对见义勇为的英雄,但是我可你的真实身份!”
“请告诉我,到底有多少人受伤……有人死了么?”吉黯依旧那么冷淡地答道。
“不要再敷衍我了!”莎浓生气的凑到吉黯脸前。她这才发现,吉黯的脸与双手之上,满是隐隐的淤青。
“受伤了……?”
“没事。”吉黯摇摇头。
“大部分人都是轻伤,但有十几个人的伤势很严重,可能会落下残疾;还有几个女生也被侵犯了样子,不知道她们之后心理上会不会有伤害——现在大部分人都陷入昏迷了,医生说昏迷原因还不明确。”
莎浓停了一下,决定继续说:“同时,我们还接到保安。你们龙区八所学校的校长,就在刚才都死了。死法是上吊,看起来完全是自杀,但是……”
吉黯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她随即扶着椅子站起来,念叨着什么就要走出休息室。
莎浓一把拉住了她。
“真是够了。你还要自作主张到什么时候?你以为只有你能救人么?”
“救不了啊……”吉黯嗫嚅着回过头来,木无表情的脸孔上,一道泪珠滑落而下,“救不了啊……虽然想救,但是救不了啊……我料到了,明明料到小童可能会去……但是在大礼堂我不得不把罔两们收回来阻止他们发狂……结果,我谁都……谁都……”
莎浓叹了口气,一把将吉黯抱在怀中。
“没有那种事。”女警官说道,“你其实已经干的很好了。在大礼堂里的人陷入疯狂的时候,我们警察不在那里,故事里的英雄和天使也不在那里,在那里保护那些陷入疯狂的人的,不是就只有你么?是你救了他们。所有人都说,这礼堂里没有死人真的是个奇迹。”
“但是,他们仍然受伤了……有的人仍然死了……我做的还不够……”
“你不是上帝,吉黯。”莎浓将这个女生抱得更紧了,“虽然你可能被上帝赐予了更强大的力量。但是,上帝真正教导我们的是,人类只有相互帮助和信赖才能抵抗灾难和邪恶的侵袭。我说过,我会相信你说的一切,所以,我也请你相信我,相信我会帮助你的。好么?”
吉黯沉默良久,在莎浓的怀中点了点头。
“那么,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线索。让我们警察利用情报和资料,先把那个骷髅混蛋找出来吧。”
莎浓自信的说道。赌上警察的荣誉和存在感,一定要抓住那个家伙。
不过在莎浓开始询问吉黯“那个骷髅混蛋是谁”这个关键的问题时,另一批人已经接近了答案。他们正聚集在几十公里外的樱区,除魔委员的秘密基地里面。
田鹤带回的骨骸被立刻送到分析室检验。那块骨头在以极快的速度蒸发分解,等到带到分析室时已经只剩下一点残渣了。而且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它已经不是人骨,甚至不是生物的骨头。即使用DNA检测,也无法查出任何东西。
不过,这个分析室恰巧就是专门为分析这东西所建立的,它分析物品的手段不是科学而是巫术。巫术有一条称作“接触率”的法则,只要是两者曾经接触过,便会建立起一种神秘的联系。这种联系在逻辑与科学原理上完全无法追查,但在这个分析室里却是如同雪地上的血迹一般一目了然。在这漆黑的密室中心,乃是一处冒着幽蓝灵火的法阵。狂骨的残骸被放置在法阵中,几个面目不清的人在一旁低吟起一段咒语。不一会儿,那残骸便化成了血水,“呲”得一声在法阵上划出一道印记。
火焰随之熄灭,法阵也消失不见,露出了藏在法阵下方的一张大校区地图,而那血水划出的笔道,正好是从这个分析室的位置连到一处居民区。
其中一个施咒者拿起地图,走出房间,将那地图交给了等候在门外的埃索伦。
“多谢你,真寻。”埃索伦无形的手臂接过地图,仔细看了起来。
“在哪?”坐在一旁的安妮·奥斯丁问道。
“在雾区。”埃索伦收起地图,“我们走吧。”
“嗯?那个耍刀的丫头呢?”
“她伤挺重。我让她休息去了。”
奥斯丁听了,冷笑一声:“哼。她不是顽强不屈么?这点小伤倒需要休息了?”
这话真是毫无道理。埃索伦与她相处这么多年,心知这个女生心性乖戾,喜欢揶揄嘲讽。但是,这几天对田鹤的态度,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安妮,你为什么一直针对她呢?”埃索伦不得不问。
“看不惯。她那种天真,让我恶心。”奥斯丁说着,对埃索伦伸出手,无形之臂随即配合的将她拉了起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基地外走去,一路上埃索伦没再提田鹤的事情。他虽然对这个后辈有些许关照的意思,但如果与安妮相比较,那个东洋女生于公于私都着实算得上无足轻重。
“现场的报告怎么说的?”奥斯丁见埃索伦不说话,自己挑了个话头。
“现场的受害者里面,有一些还在昏迷之中,不过似乎都没有生命危险。已经醒来的人都声称大礼堂里发生了火灾。不过警方在现场没有发现任何起火的痕迹,而且也没有发现任何人有烧伤。这也难怪,那里燃烧是货真价实的鬼火,在幻想界燃烧的火焰,就算把人烧死也不会造成一点烧伤,更别提在现场留下痕迹了。”
“哼。凡人对于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统统会单方面的否认和遗忘。”奥斯特笑道,“癔症、幻觉、误诊,他们有的是方法自圆其说。就算是那些差点被干掉的家伙,也一定会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吧。”
“的确。现在警方的态度似乎是认为有人用致幻的毒气袭击了礼堂。总之宵禁会再度加强,而且强制执行。龙区且不说,就连星区、雾区和橄榄区这样一直没有遵照宵禁指示的学区也不得不执行宵禁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秘密基地,来到神社外面。秋季的天空爽朗清澈,寒星之下一阵夜风拂过山岗。正在往山下走着的安妮·奥斯丁紧了紧衣服,埃索伦看了,燃起一种将身旁的女伴拥入臂弯的冲动。但随后,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手臂。无形的长臂可以拔起大树、扭曲钢铁,可以穿针引线、端茶倒水。但拥抱身旁的人?那却只有血肉之躯构成的真正的手臂才能做到。
“根据刚刚得到的消息,除了狂骨之外,将人绞首的‘女吊’与操纵死物引发鬼火的‘火车’两种妖怪在另外的地方出现,杀死了龙区的几个高层领导。”埃索伦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还真热闹啊。那么,那个阿玛宗丫头出来了么?这么大的事情,那个爱出风头的女人理当参与其中了吧?”
“或许。现在能够回答问题的目击者很少,不过有个新闻部的女生说自己看到了与传说中斯巴达少女一模一样的英雄身影。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影子少女,突然出现阻止了事情恶化。”埃索伦说到此,不禁觉得有点头疼。
“哼。结果我们的武士小姐,除了拿回一点碎骨头,什么作用都没起?竟然让这种来路不明的家伙维持了秩序,我看咱们风纪委都可以解散了。”奥斯丁又是一阵冷笑。不过埃索伦清楚,无论是斯巴达少女还是影子少女,她都丝毫没有放在眼里。
二人走下山岗,无形之臂从埃索伦口袋中掏出灵符,唤出那辆除魔委员的专车,载上二人直奔雾区而去。
按照地图的指示,找到那处公寓并不是什么难事。那是一栋廉价的二层公寓,大约有二十几个房间,具体狂骨是哪间房子的房客却不得而知了。埃索伦与奥斯丁虽然下车来到公寓前,也不进去询问。只见奥斯丁摘下眼罩,一阵幽绿的光芒包围了整栋公寓。一个个绿色的人影浮现在走廊上,或出或入,虽然面目模糊却都是人形,唯独只有一个身影却是一具移动的骸骨。
“找到了,214房。”安妮·奥斯丁戴回眼罩,随着埃索伦来到那骸骨进出的门前。在无形手臂之前,简易的门锁发出啪嗒一声便破开了。二人走进屋里,却发现整个屋子里几乎是家徒四壁,除了一张床外便只有房间中心那一个盛满了纸灰的盆子。
“怎么样?有什么线索么?”奥斯丁倚着门问道。
“几乎都烧了。”埃索伦凑到纸灰盆旁,让一个尚未燃烧干净的纸条从灰中飘到他面前,“不过,这里似乎还有一点没烧掉,你能够复现它么?”
“试试吧。”奥斯丁再度摘下眼罩,那小纸条被烧焦的部分渐渐被绿光所重构,残缺不全的文字连续了起来。
“似乎是个名字……”埃索伦念道,“亚沙……亚沙·佛罗纳尔。”
“喝啊!喝啊!喝啊!”
清晨的阳光洒进彭忒西勒雅那栋位于橄榄区海边的小屋,映照出这样一副景象:一个美丽的少女身着短裤背心,正以一记又一记沉重而迅捷的拳头疯狂的击打在沙袋上。在她的拳下,50公斤重的沙袋竟似是风中烛火一般抽搐着。
这世上有一大堆无聊而讨厌的事情,而她最不能忍受的则只有一件——那就是有人胜过了她。
自打出生起,她就没有输过。争抢玩具、绘画比赛、期末考试、运动会、校园偶像评选……任何比赛,只要有彭忒西勒雅参加,那么冠军的归属就是毫无悬念的。
但是,就在昨天,她毫无疑问的被人比了下去。自己身为英雄,居然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对就发生在身边的大事件一无所知,结果还被一个人抢走了所有的功劳与荣誉。
被那个影子女……
“该死!”
彭忒西勒雅怒吼一声,一记直拳打出。只听一声闷响,细沙赫然从沙袋里爆散而出。厚重的沙袋立刻塌瘪下去,成了一件废品。
“哈……哈……”
混乱的心绪下,彭忒西勒雅喘息着。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浮现出其下健美诱人的轮廓。感到汗液的不适,少女恼火的脱掉了被汗水浸湿的背心、短裤、内衣,就这样一丝不挂地走到了客厅。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苏打水,倚在沙发上痛饮起来。
朝阳的金光从落地窗撒落进来。彭忒西勒雅亚麻色的微卷的头发,紧紧贴在她的脸颊上。她充满健美身体,在汗珠的反射下熠熠生辉。浑圆挺翘的乳房、浮现腹肌的蛮腰、修长而紧致的大腿……17岁的身体,兼具着战士的健美与少女的性感。与现在大部分供人玩赏的棉花糖似的美人儿不同,彭忒西勒雅的美是好似是大理石——在细腻外表下充满了力量的美!那种美不是属于这软弱造作的现世的,那是属于神话世代的原初之美……
彭忒西勒雅将冰凉的苏打水灌入喉咙。任思绪飘荡回过去。
她自幼便拥有这份闪耀绝伦的身姿自然很点燃过无数失败者的妒火。但他们无法从彭忒西勒雅货真价实的胜利中挑出一丝一毫的水分。于是,终于有人想要通过卑劣的暴力偷袭作为报复。
第一次袭击发生在她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她被五个雇来流氓堵在小巷里。那几个家伙本以为靠着人数、性别与手中的球棒、小刀就能将这个小姑娘吓得跪倒在地,任由他们玩弄凌辱一番。可是,彭忒西勒雅的心中没有产生一丝恐惧,反而燃烧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
她猎豹般猛冲上去,击打、闪避、反击!球棒抡过的劲风吹起她的秀发;打碎下颌骨的脆响在她拳下传来。不消一分钟,小巷里站立着的,只剩下她一人——满身血迹,威风凛凛,犹如战争女神的应身。第二天,她带着胜者的飒爽走到主谋者面前,并将一把从人嘴里打掉的碎牙撒到桌子上。
想起主谋者那时精彩的表情,一丝微笑在彭忒西勒雅嘴角翘起。
胜利,而后收取荣耀与赞美。这是属于英雄——属于她的至乐。而失败,则只会是她赐给那些与其作对者的“奖赏”。
——好吧,或许有个人想要和我争风头。但是我很快就会让那家伙在我脚下发出后悔的哀鸣。这个捣蛋鬼将会会知道,只有我彭忒西勒雅——继承了希腊众神血统的英雄女王,才是真正的第一!
彭忒西勒雅抛起空罐,一拳将其打向身后的垃圾桶。
“哎呦!”
结果,传来的声音并不是预期中罐子掉入垃圾箱的响动。而是一个少年的哀鸣。
又遇到一件不顺心的事情——虽然是小事——彭忒西勒雅恢复了怒容,转身瞪向那个碍事的家伙。
亚沙·弗洛纳尔正捡起被打落在的地的东西。天气还不算太冷,他却已经把自己裹在了厚厚的毛衣里,和赤身裸体的彭希真是对比强烈。
“亚沙!你下次再像蟑螂似的鬼鬼祟祟,小心我一拖鞋拍死你!”
听到女室友的怒吼,亚沙连忙捡好东西准备道歉。但这样一来,他那双蓝眼睛便又看到了沙发上裸体的彭忒西勒雅……那完美的身材所随意摆出的懒散姿势,就已是犹如能工巧匠费尽心血设计出来的雕塑一般完美无缺。少年的脸立刻红了起来,将头别到一边。
“抱歉……我本来想……啊……彭希,你能不能穿上点衣服?”听到少年弱气的提议,高傲的女王挑起了眉头。
“哈?”
不知是有意无意,彭希的姿势似乎更加撩动人心了。亚沙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彭希……那个,今晚想要吃什么?我发了工资,正好能做。”他红着脸、别着头,谨慎地问彭忒西勒雅道。
看着少年那副弱气的样子,彭忒西勒雅冷笑了一声:“什么都行?”
“嗯……不要太贵的……大校区里能买到的……”亚沙连忙补充。否则,眼前的美人八成会让他去做什么“月球盐焗火星兔子”或者“金丝拌龙肉”之类故意刁难人的东西吧。
或许是了解到自己的坏招已经被识破,彭忒西勒雅失望的咂了咂嘴。
“哼,我也不刁难你。做个烤肉卷就好。”
“哦,那没问题。”亚沙笑道。
“面粉去羽蛇区买,调味料去莲区买,牛肉去月区买,奶酪去皇冠区买,羊肉在这边买就行,但是要去迈达斯商场买特级的。哦对了,别忘了再去樱区给我带一份章鱼寿司定食过来!”
果然……没有那么好办啊。亚沙苦笑着点点头,推门而出。而沙发上的彭忒西勒雅,神情略微缓和了下来。
亚沙走出房子,被晨光中袭来的一阵海风吹得一个激灵。这橄榄区,说是大校区中的度假村也不为过——与大校区其他几个依照地域划分出来,击中居住同国籍学生的校区不同,橄榄区虽然充满希腊文化,但世界各地的学生都有人在此租房——当然,只有富家子弟才能担负起这里的房租。
因此,这里没有什么集体宿舍,更多的是一栋栋独立别墅。它们依山而建,层层叠叠,一律是如贝壳一般的洁白,以看似散乱,实则极有节奏美的布置在山峦上下与各个小岛之上。
但是,有幸居住在这里的亚沙,还没有能够习惯海风。
他的故乡没有海,而且到了一年中这个时侯,早已是寒风凛冽,人们不得不缩手缩脚套着棉衣才能出门。结果,现在身着单衣出门的他,反而被比家乡和煦得多的海风所冻到。
实际上,不仅是气候,他本身就和这个富人区格格不入——他是个不折不扣出身贫寒之家的人。
他刚到大校区报到时,口袋里只有一天的生活费。他本以为自己能立刻找到一份零工来维持生计与学业,但到达之后才知道大校区不允许15岁以下的学生打工。而唯一能指望的助学金,也要在一个月之后才能收到。
就在这时,一个彭忒西勒雅出现在了无法找到住处,只能露宿街头的少年身旁。
“喂,我正在找个能做家务的室友。你有兴趣过来没有。”
那时少年眼中的彭忒西勒雅,真的好像闪烁着女神的光辉。
虽然她脾气不太好……不过,漂亮女生不都是那样的么?而且他相信,彭希虽然看起来很粗暴,但实际上是个热心助人的好人。
少年眼前又浮现出彭忒西勒雅赤身裸体的身影,他立刻觉得全身热了起来。他有些羞愧的抓了抓头,之后向车站赶去,跳上一辆刚刚驶入车站的公交车。但那公交车行驶的方向并不他学校的方位。
十几分钟后,亚沙在龙区与雾区的交界位置下了车。走到那家名为Silence loose的店面跟前。
“上官女士,我来了。”亚沙在门外招呼道,一低头却发现门缝上夹着一张字条:
【有事外出,你先进来
——上官静流】
亚沙收起卡片,拿出店门的钥匙开锁进店。空无一人的店里面很暖和,柔和的灯光也没有关上。亚沙整理了一下放置在厚重座椅上那些轻飘飘的软垫,依照规矩在后台点上一盘香线。白色的烟霭丝缕一般升上空中,扩散开来,将这家小店的一切混合归一成一片慵懒静谧。
在这种环境下,即使是亚沙也忍不住想要打个盹了。他做到前台的椅子上,不禁笑了起来——自己还真是幸运,不仅遇到彭忒西勒雅,还遇到了这家店的主人上官女士。
大校区有规定,任何商家禁止雇佣初中生,更不能让雇员学生违反课业。但是上官女士甘愿冒着被查处的危险,仍然雇佣了急需工作的自己。而且非但工钱很足,这份工作还是如此的轻松。
嗅着店里的香气,亚沙的眼睛沉了下去。不过,一声铜铃的轻响又把他给拉了起来。
Silence loose的店门悄然打开。吉黯走进没有店里,直奔图书区而去。
“吉黯小姐……不去上学么?”柜台后面的亚沙有些惊讶居然有客人一早就来。
吉黯没回答,只是点点头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之后径直走到了几乎是她专座的那个沙发上。
亚沙忙拿出杯子,在柜台上调出吉黯必定会喝的那种特制饮料。但等到饮料调好时,吉黯已经躺在沙发上陷入沉睡了。
说起来昨天她就一副很累的样子,今天似乎更加疲惫了——这么说来,彭希也是昨晚回家后情绪就很不好。今天过来的时候,似乎还有警车在四周游走……龙区出什么事了么?亚沙担心地叹了口气,拿来毯子盖在吉黯身上方才坐回前台,拿出带着的课本。
又一次,自己逃学来此打工。明明知道上课时候来这里,只会给上官女士添更多的麻烦与风险……亚沙内疚地捏了自己脸一下,火辣辣的生疼让他联想到如果去了学校的下场——那些和他一样出身穷困但要比他高壮很多的同学,恐怕又会对他……
不想再去想这件事。亚沙痛苦的闭上眼睛。就算是自欺欺人、饮鸩止渴,他也想要逃避一下每天受尽霸凌的日常,想要不被取笑是个“小娘们儿”、想要不被人动手动脚推来搡去、想要不一次次去捡被人随手撸到地上的铅笔、想……
想要……想要找个人诉说,却又最害怕跟他人说起。
尤其是……尤其是不想让彭忒西勒雅知道。
唉。如果他有力量的话!不是单纯的力气,而是像爷爷讲述的那些故事中的主角那样获得某种足以逆转这种生活的神奇宝物的话!
可以肆意戏弄欺负自己的恶人、可以得到数之不尽的财宝、可以……
可以……娶到心爱的公主。
如果,自己也能具备那种魔力,该有多好?
时间一点点过去,亚沙一点也没能看进课本,单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白日梦似乎要比夜晚的睡梦更难醒来吧?总之,亚沙都没有意识到第三个人已经来到了店铺里面……
“呦,小黯过来了么?”
优雅而慵懒的声音惊醒了亚沙。他慌忙站起,发现一个女子已经站在店里。这个女子大概二十过半,长发温婉,面如皎月。单看那副做派就知道,她便是这间店铺的老板娘——她和这家店有着同样的气质。
“上官女士,早上好!”亚沙窘迫的向自己的雇主问安。然后,他不无惶恐的发现,店内的时钟的时针不知何时已经从8指到了3。
“静流姐。”图书区的吉黯也站了起来。她不知何时醒了,似乎正在看书。
“放松点,小黯。我这里不就是让你休息的地方么?”静流笑道,“昨天的事情我听说了,可真是辛苦你了。”
看到雇主与顾客开始交谈,亚沙识趣的走去了后台。虽然无论是老板娘上官静流还是常客吉黯,都不曾让他回避谈话,但亚沙还是觉得这么做为好——因为她们二人交谈的内容亚沙完全听不明白,明明没有专业术语,没有不理解的单词却就是听不懂。这种对话必定与某些秘密有关,而“知道的秘密越少,生命的蜡烛越长”这句家训他一直牢记在心。
前面的谈话没多久,上官静流便招呼亚沙将后台白色五屉柜第三层的装着白纸的塑料包拿出来。亚沙应声而动,拿出那包裹一看,发现里面装着的白纸都被整齐的裁成了一个个中间有个方孔的圆形。他依稀记得,这是中国古代钱币的样式。但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包东西他就感到一股压抑感。不过,这也不稀奇。在这家兼具书店、咖啡厅和餐馆的店面里,他经常能发现一些让人感觉十分微妙的古怪之物。
“上官女士,这个。”亚沙将这包神秘的纸质工艺品递给上官静流。
“好。”静流接过包裹,送到吉黯的怀里,“还需要别的什么么?”
吉黯摇摇头,抱着纸包准备离开,但上官静流按住了她的肩膀。
“别把什么事都当成自己的责任。”老板娘轻轻说道。
吉黯沉默半晌后点点头,走出了小店。透过窗户,亚沙看到少女那黑红两色的身影乘上了一辆开往医院的公交车。
田鹤在医院里一直没有闲着。虽然埃索伦前辈命令她好好休息,医生也说如果那条腿不好好养伤会落下残疾,但这个倔强的姑娘岂能容忍自己缠绵病榻?她不仅私底下一直坚持锻炼,而且刚刚可以下地便四处打探起来——大礼堂事件的伤者也都集中于这所医院,收集众人的证词必定可以得出什么。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的朋友黑羽文也在被卷入了这次事件,而且现在看来受伤最重。于是乎,她的行动更加急切了。
其实田鹤心里也清楚,风纪委和警方是合作关系。尤其是除魔委员会,解除到警方的调查记录并非难事。但是,她就是想要亲自去完成这个任务——为了现在仍是精神恍惚的黑羽文?不,似乎不是……
“警察都是普通人,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吧。”她边在医院的走廊上挪动那条伤腿,边自言自语得给自己解释。但很快她就发现,事情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大校区中央医院在昨日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几百个伤员在几乎同一时间涌入这里——虽然这家大校区最大的医院足可以承担如此多人的急诊,但还是不免鸡飞狗跳了一番。当时,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报告伤员身上有着极度失血、严重的咬伤、大面积烧伤、绞首的瘀伤、骨折、各种程度的歇斯底里症状甚至还有好多已经开膛破肚了。但是,当医院手忙脚乱地准备好处理这些五花八门的伤患时,却发现推进急诊室里的伤员们一个个都只是轻伤——一些淡淡的牙印、被烫伤的红印,仅此而已。而即使是这些伤痕,也在不久后完全不见了。伤患们身上所剩下,只有一些在混乱中造成的骨裂、脱臼、擦伤和淤青而已,所有医生都无法解释伤口的极速消失,最后恍然大悟是因为过于紧张、天色太暗而看花了眼。不过,把轻伤看成重伤总比将重伤看成轻伤好上太多,于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全体医护人员就没什么人还将昨晚的怪事放在心上了。
而且,还有一件更让人烦心的事情在等着他们——送来的伤员们,理论上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但是却有很大一部分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他们虽然醒了,却对医生和警方的问话完全无动于衷,只是茫然的睁着眼睛,统统成了痴呆。
医院对他们做了脑部的各种检查,结果怎么也查不出毛病。只能认定他们是在经受巨大恐慌后陷入了一种应激反应之中……
换句话说——他们“被吓掉了魂儿了”。
这种事情在医生们看来,还是处在“正常情况”之内的。他们相信只要让病人静养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正常。
但是田鹤却怀疑这种说法。知晓事故内情的她,理所当然的考虑到这或许是妖魔的某种诅咒。可真是诅咒又如何呢?她是个只会挥刀的乡下丫头,没有任何有关消除咒术的知识……
正在这时,吉黯娇小的身影从她眼前划过。可能因为是在洁白的走廊中,那个身影的红运动服与黑色长袜格外显眼,也可能是那个身影散发出了某种奇特的气息,总之明智田鹤的目光立刻锁住了她。对眼前状况无能为力,却又不甘心就此放手,非想要做点什么的田鹤,立刻屏息跟了上去——或许会发现什么,总之要比这样闲呆着强。
只见那少女在走廊上闷头前进,径直来到了一间病房。田鹤发现,那正是那些神智恍惚的病患们所住的病房。
见吉黯走进并非,田鹤迟疑片刻,将要问的话语整理了一番,方才推门而入。窗户洒入的夕阳,将洁白的病房染成一片金色。田鹤的双眼稍微被晃花了一下,等到视线恢复后,却发现这房间之中只有六张病床和床上的病人,那刚刚推门而入的少女,竟然不见了。
果然有古怪!田鹤摸出藏在怀里的薙刀,将其拼接为战斗状态,然后默默调整呼吸,进入幻想界之中。
医院的幻想界不知为何让人有些不安。这里白色的地砖上摆着白色的病床,白色的墙壁上镶着白色的门窗,白色的天花板下吊着白色的无影灯。现实中的医院为了让病人安心,精心用绿、蓝、粉等色调装饰整个医院。但在幻想界中这种伪装被剥去了,这里一切都是纯白的,而在一些角落里却又有些许污迹——像是血和霉菌的混合物。田鹤发现这些污迹就好似被光晃花之后瞳孔上留下的残影一样,无时无刻不处在视线的边缘,但一旦去注视它们,它们就会迅速避开。
田鹤决定不再去管那些东西。她迈开步子,在这纯白世界中搜索起那黑漆漆的身影。说也奇怪,这片地方看似不大,但真的走起来就发现却怎么走也走不出去。无论推开几道门,跨过几张病床,却总是在一片纯白中徘徊。
田鹤看到那些病床大多数是空着的,但也偶尔能遇到一两张上面有人的床位——那上面的人全身焦黑,好像是枯朽的树木一样,被牢牢绑在床上动弹不得。而安静的走廊上则偶尔会有几个残缺不全的黑影,步履蹒跚的和田鹤擦肩而过。
女武者突然意识到,那些东西可能就是久病难愈,被困在了医院里面之人的应身吧。她想起句老话“医院隔壁阎王殿,进去容易出来难”,好在大校区都是年轻人,医院里久病成疾的人不多,若是在其他地方的医院,可真不知会是何等景象。
总之,也不知走了多久,她还是被困在这惨白的空间里走不出去,而那少女的气息也捕捉不到。田鹤这下可不知如何是好,犹豫是不是先回到现世界向前辈们汇报一声。可正在这时,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只见那些四处游荡的残影们纷纷朝那铃声的方向跑去。而田鹤也分明感到那铃声的方向有什么东西出现了……某种……令人想要得到好东西。
她立刻循着铃声而去,而方才迷宫般的走廊也赫然变得笔直,直通向那铃声传来的方向。随着前进,田鹤又听到一个少女哑哑的声音吟颂道:
“阡陌交通阴阳界,烧纸焚香引魂灵。
“冥币一沓赎苦厄,檀香三柱敬神明。
“四面八方皆邀请,生魂死灵但分清。
“生者左行返阳世,莫让亲朋空劳心。
“死者右往归地府,安魂往生勿狰狞!”
走廊的出口就在前方,田鹤看到那里乃是一处十字路口,在那十字路的中央有一处炽烈的篝火正冲天燃烧;顺着火焰激起的热风,千百枚白色的纸钱在天空中飞舞翩跹,宛若火蝶;而在那火堆之前,那个少女娇小的身影正踏着奇怪的步伐,反复吟颂着那古怪的诗歌。
田鹤刚想上前,却见一团黑雾朝火堆涌来。在那雾中,分明能听到一片令人心神凝滞的声音——似乎有千百人正在那黑雾之中呜咽嘶哑。饶是冲动的如田鹤,也心觉还是暂观其变为妙,忙躲到走廊一角屏息凝神观看究竟。
只见那雾包围了火堆的三面的三个路口,之后分别从三个方向走出一头黑狗、一条黑蛇与一匹黑马。这三只动物全身都有黑雾组成,眼中闪动着尸体的磷火。它们聚拢到少女身旁,对她说了些什么。
“你是谁?”黑狗说。它的声音乃是一位难以分辨年龄的女子。
“为何在此献祭?”黑蛇说。它的声音与黑狗一模一样。
“你又知道,你在面对谁吗?”黑马说。它也是同样的声音……不,这三只动物根本就是同一个存在,只不过这个存在在用三个身体说话。
少女停止吟颂,她恭敬的对三只动物俯下身来:“赫卡特,游荡于三岔路口的女神,魔法与幽灵的主人,暗月的应身,偶然的掌控者。”
“而你……”黑狗笑道,“你是龙的女儿。”
“你想要召回朋友迷失的灵魂。”黑蛇笑道。
“但你,没想到我会来。”黑马笑道,“很有趣吧?你念诵东方的咒语,却召唤来塔尔塔罗斯的女神。这也正是我喜欢这里的原因。”
这三个动物相互接话,田鹤听得是一头雾水。她隐约记得在调查阿玛宗的时候读到过塔尔塔罗斯这个词,似乎是希腊神话中冥府的称谓。但赫卡忒?这个名字,她就全无印象了。正在她思索这魔神由来之时,那三只黑兽突然欢腾起来,眼中的磷火也熊熊燃烧——那少女似乎对它们……或者说,对那个赫卡忒女神说了什么。
“不错,不错!”黑狗叫道,“既然如此,我就将那些灵魂放归吧!”
“你很幸运,因为我愿意与你分享幸运。”黑蛇叫道,“之后的狂欢,我还会期待你的表现,龙的女儿呦!”
“那么,便再告诉你一事吧。”黑马叫道,“暂且不要熄灭这祭火,你会有意外的收获!”
三只黑兽一同大笑,声音相互重叠,合成一个让人几乎心魂荡散的声音。随即,它们奔回那黑雾之中,而那黑雾也便从火堆旁退去。随着黑雾退去,路口上显露出一群形态各异的生物,鸟、兽、异形不一而足。田鹤认出,这些全部都是人的应身。
火堆前的少女这才站起身来长出一口气。随即她挥动手臂,指引起来。好似是协调交通的交警一般,指挥着那些应身逐一飞回身后的医院之中。有几个应身飞过田鹤身旁,眼瞧着往医院深处去了。
终于,火堆旁再也没有应身剩下,火势也小了很多。而那少女却仍然守在火堆旁,似乎在等待什么。
莫非,她在等待刚刚那个怪异的黑雾所指点的,意外的收获?
田鹤决定继续观察下去。正在这时,她只觉怀中传来一阵震动——手机!田鹤慌忙抽手拿出怀里的手机按下了接收键,否则一定会像个傻瓜一样被发现的。
来的是短信,发件人是埃索伦前辈。内容很简短:
“将这个名叫亚沙·弗洛纳尔的少年带到基地来。”
下面,是一张东欧少年的照片。
自吉黯离开后,Silence loose就再没有客人上门。亚沙觉得,这或许是戒严令的缘故。但仔细一想,却也不对——这家小店除了吉黯和雾区教会学校的一个见习女牧师之外,似乎就真没什么客人光顾了。不过,虽然店里没有客人,对一个自小干惯了家务的勤劳少年来说,仍然不会闲下来。亚沙这活儿那活儿零零碎碎干了一天,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下午4点。
“差不多了。我今天关门早,你也先回去吧。”上官静流走过来,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到亚沙的手中,“工资外加奖金。半路可不要被人偷了哦~”
“谢谢你,上官女士!”亚沙再三感谢之后离开了店面,随即立马坐上公交去给彭忒西勒雅制备晚饭——现在已经不早了,他必须迅速!
不过纵然亚沙精打细算,选择了最快捷省时的行车路线。但时间仍不会因此而减慢分毫。当他买完其他东西后来到樱区,在八坂大街上云找合适的寿司定食时,夜幕已经吞噬了太阳。一派令人犹豫的灰色暮色下,淡黄、鹅黄、淡粉、桔黄、淡红、桔红、深红以致紫红和青黑,逐层在西边的天空沉积、沉寂。
亚沙掂了掂自己手里的袋子。这是彭希第一次让他花钱。对于彭希来说,这不过就是一点司空见惯的小享受吧?所以那个富家出身的小姐,根本想不到这点东西直接让亚沙半个月的薪资打了水漂。
两个人的世界……根本不同……
亚沙觉得心里一阵怅然。先前的白日梦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之中——如果有力量,如果有金钱,能不能更加接近她的世界一些?能不能……为她带来更多的快乐呢?
父亲常说钱只是禁锢灵魂升上天堂的镣铐。亚沙也一直相信着父亲的话,从未因为贫穷而产生任何哀怨。但是现在……他真的还完全相信着父亲么?
亚沙不清楚。
他站在八坂大街繁华流光的街头,竟一时忘了自己的方向。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发现一辆纯白色的轿车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了下来。
亚沙的本能感到一阵犹疑——他刚刚在月区的肉铺门口见过那辆车,不……不止如此。在羽蛇区、莲区买东西的时候,似乎也都见过这辆车。
精神过敏了吧?毕竟街上的汽车很多,大概是同一款式?——亚沙试图如此安慰自己,但却发现说不通。亚沙毕竟是男孩子,对汽车也很感兴趣,这时却认不出这辆车是什么品牌、型号的。乍一眼看去,这不过是一辆随处可见的白色轿车。可越是仔细去看,这辆车的形象就越是暧昧模糊不清。所有车型的所有特点,在这辆车上面都全然不具备。
亚沙感到害怕了。
如果要比喻的话……那种感觉,就好像见到一个大众脸的人。但仔细观察后竟发现这个人并非是大众脸,而是将五官与脸型完全磨平了的人!
他感到一阵恶心,他连忙向前走去,混入人流之中,想要避开这两诡异的白车。但是,他的余光、他的听觉和第六感都告诉他,这辆车仍然在跟着他、跟着他。
真是奇怪了!在这人潮攒动的大街上,为什么这辆车能够将自己跟的这么死呢?——亚沙终于忍不住,拔腿奔跑起来。还好,他前面没有人,所以畅通无阻……
没有人?
对,没有人。
整个“八坂大街”上,空无一人。
街头的灯火依然通明,霓虹的闪烁也未曾暗淡。但是,这条街上,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全都消失了。
没有任何的征兆……自从他发觉那辆车,不过过了2、3分钟的时间。是的,他是关注着那辆车,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群。但这时候,没有任何骚乱和撤离动静啊!可是,当他回过神的时候……人就是都没有了。街头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在一瞬间都被某种无形的巨物吞噬了是的似的,连一点残骸、一滴血迹都没有剩下。
这时,在他身后,那辆白色的小轿车无声无息地加快了速度。直朝着他开了过来。
“不——!”亚沙惊恐地叫了起来。忽然间,他看到一颗足球般大小的火球从天而降。
他听到一声刺耳的,似是野猫的嚎叫。然后,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回荡在了寂静的夜空。那辆汽车“腾”得一下窜到了半空,绽放为一团爆裂的烟花。
爆炸所产生的巨响和气浪,仿佛过了很久才传来。亚沙被掀翻在地,他感到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很慢,因为他的大脑在这一连串不可理喻的事件前,已经接近死机了。他的思维机能几乎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感官在超负荷的运作。所以,他清晰地看着半空那爆炸开来的碎片向四周散去;清晰地看到自那烟火之中有两道身影飞跃而出;清晰地看到那两道身影的胳膊上,都带着一道洁白洁白的袖箍。
他只是楞楞地看着这一切以慢镜头在眼前播放,却丝毫无法理解这些场景的意义,也无法对其作出任何反应。
那火球落在地上,呈现出一只半羊半狗的双尾野兽之姿。它嚎叫着,一连串火球自它尾部对着落下的身影爆射而出。但,空气中传来一声呼啸,某种强壮迅捷却无形的物体抽打了过来,能够一击炸碎汽车的火球赫然被弹飞了出去。
“本来以为可能是受害者,这么看来根本就是一伙儿的啊。埃索伦,看来需要用点强硬手段了,对吧?”其中一个身影说话了。那是一个长发及腰的女生,她的一只眼睛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眼罩。
站在女生身旁的人点了点头,那是个戴着眼镜的儒雅男子。“的确。这只怪兽应该是【火车】和【坟羊】的结合体。亚沙·弗洛纳尔……是这种怪物的饲主么?”这个人说话的同时,两条袖管随风摆荡——原来是一个无臂的残疾人。
全身包围着火焰的双尾怪兽弓起背,朝着两人低吼着。火球无法奏效似乎让它有些惊讶。随即它嚎叫一声飞到半空,几个火环在它周围燃起,化作了车轮的模样。
“呜嗷——!”
随着它尖锐的吼叫,路边的各种物件也都咆哮起来——路灯扭动长长的身子,挥舞起两个灯笼;垃圾桶张开大嘴,露出满口垃圾组成的利齿;而消防栓则趴在地上化作炮台的姿势,准备对那两人喷射出体内的液体……总而言之,这些死物竟然全都变成了杀气腾腾的怪物!
“呵。果然和传说中一样呐,可以随意操纵尸体和各种物件呢~。但是,你区区公共设施能有什么威力?”独眼女生头也不回得打了个响指。一个巨大的金属立方体便凭空,将那消防栓包在了其中。消防栓在里面不知干了什么,发出一通闷响后便没了动静,这立方体则始终纹丝不动。与此同时,无臂男生那种无形的力量将路灯和垃圾桶打的节节后退。
被称作“火车”的怪兽见状暴跳如类,喷吐出更多火球、活化出更多怪物,朝二人展开了猛烈袭击。
这真是……如同电影里一般的惊人展开。人的一生中,能遇到几次这种场面?有幸见识到这一切的亚沙——头也不回地夺路狂奔起来。
又一次巨大的爆炸声传来,水泥墙破碎的声音;“哈~还想反抗吗?你真是好不老实耶!”独眼女子的戏谑之言;无形之力抽打空气的呼啸;又一声轰响;怪兽的嚎叫。而亚沙只顾埋头狂奔,一点点都不想看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害怕一回头就会看到什么东西,让他再也无法回去的东西……
他必须要回去!
因为彭希还在等着他的晚饭呢!
亚沙跑、跑、跑——恐惧和剧烈运动完全打乱了呼吸,大脑里的供氧量完全不足,思考的能力已经降到了最低。他现在只想着能逃离这里……逃离这里……
但即使心无旁骛的逃跑,亚沙仍然能感受到四周的怪异。
首先,便是方才还车水马龙的八坂大街上,此刻真的已经变得是空无一人。即使发生汽车爆炸与三个超能力者——那应该就是超能力者吧?——之间的激烈冲突,却没有任何人发出惊呼,更不要提什么骚乱了。整个八坂大街就只有灯光闪烁,在一片死寂中回响着亚沙身后传来的激斗之声。
随后,而空无一人建筑物们,又生出了新的怪异——它们似乎活了起来。橱窗里的模特人形开始像聊天的人类一般手舞足蹈,而广告上的女郎也开始四下张望。
随后,亚沙注意到了头顶天空:原本看不到一颗星星、如同天鹅绒般纯黑的天空,此刻则是银光大盛;漫天的星斗摆列成不同的图案,在天空以各自的轨迹旋转着。犹如无数横亘天宇的巨大生物……以不可名状的姿态俯瞰凝视着他。
接着,亚沙渐渐发现在自己四周充满了模糊不清、渺渺茫茫的“东西”。 霓虹灯光下,“那些东西”以一种扭曲怪异的姿势站在路晃动着。看起来像是人,但却明显与人类截然不同——好像是一个活动起来的、几乎透明的稻草人?又似乎是一个细得古怪的人影?“那些东西”漫无目的的涌动着,时不时扬起脖子,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尖叫。
终于,尖叫声也从亚沙自己的喉咙里涌了出来。
跑!要逃跑!只能逃跑!
亚沙的双腿拼尽全力的奔跑起来。刚刚人山人海的街道,此刻却如此空旷,放任着他狂奔。但,他要跑到哪里?跑到几时?无论怎么跑,四周都是一片刺耳的寂静,街上那么空,仅有薄雾般的鬼影在他身边一一滑过。街道两旁的景色越发变异起来,高楼大厦扭曲成了一片连绵不断的畸形结合体。瓦檐之上竖立雕栏;纱门之中探出垂柳;木桥游廊遮蔽夜空——充满了日本古风的种种元素,胡乱的堆砌在一起,如同被小孩子乱搭的积木,只是一如山脉般高大绵长,望不到尽头。在这无限堆叠的街道之中,似乎有一种无声的嘲笑注视着可怜的亚沙,看着这个迷途羔羊在深渊中越跑越深,直到累死当场。
终于,亚沙的双腿已经沉重不堪,心脏也撑不住了。他脚步变得虚浮、脑中一片空白,最后不自觉地傻笑起来。
在疲劳与慌乱下,已然失去意义的理性停止了运作。他如今只是凭着身体的本能而走着、走着。两旁的怪异的建筑发散着灿烂的灯火。但,那些灯火不是真实的——它们都如同磷光或者萤火,仅仅是看上去发亮,却不会照亮任何东西,也没有丝毫的温度。
亚沙就在这诡异的世界中走着。因为狂奔而乱掉的呼吸渐渐平复,意识也逐渐回来了。因此,他再度感到了深刻的恐惧。刚刚还在狂奔的双腿,因为这份恐惧又变得灌了铅似的沉重。他害怕在这未知的世界中踏出一步,因为在未知中每一步都有可能踩入陷阱里面。
但,他还是走着。因为他眼前有一个目标引导着他前进——他看到,在遥远的街道尽头,有一个若有似无的光电在闪烁。它不同于周围那些虚假的灯火,它跳动着,发出赤红的光……那无疑是“真实”的,令人向往的火焰!
那是人类所升起的火焰!
被这温暖的火光照耀着,亚沙觉得自己又有了前进的力气。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向那光源,生怕它熄灭不见。
终于,他看到了。那是一个小小的火堆,一个少女正蹲坐在那火堆旁,和一个高大的黑衣女子交谈着。
诶?不,火堆旁只有少女一个人。在她身边的不是黑衣女人,而是一条黑狗。而那少女,似乎……有点眼熟?
“晚上好。”感到亚沙靠近,少女抬起头来。黑色的短发与眼眸,火堆旁的少女正是——
“吉黯小姐!”
亚沙顿感到一阵死里逃生的喜悦。虽然阴沉的吉黯也有点可怕,但她毕竟是自己日常能见到的活人。亚沙的心逐渐安定下来。一个人无论被怎样清晰的噩梦困扰,在床上惊醒之后那梦境也会立刻在脑海中模糊消散。亚沙现在就感到自己的大脑在急速清空刚才那些离奇疯狂的景象。果然……那一切应该只是幻觉吧?自己最近的确胡思乱想的太多了……
“原来是你啊。”
“呃?!”
吉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又将亚沙稍微放下的心一把提了起来。少女漆黑的双瞳注视着亚沙,好似黑夜将他包围。
“以一知半解的状态进入黄昏裂隙是很危险的。以后别这么玩了。”
“吉黯小姐……你在说什么?”
吉黯一愣,看到亚沙一脸茫然的样子后,自己也困惑的摆了摆头。她思索了半晌,她像电视剧里的名侦探那样用手托住下巴,继续以那冷漠的语气说道:
“原来如此。你是无意中进去的么?嗯……也有这种可能,毕竟现在是两界之间的界限最为模糊的时候啊。幸亏我正在给亡者们烧纸,你才能顺着招引亡者的火光走回来。否则,你可能就回不来了。
“什么‘回来’?你是说我……刚刚的确‘去了哪里’吗!”
亚沙几乎要哭出来了。明明将刚刚所看到的一切当做幻觉或白日梦,就可以安心的再度回到日常里,可是吉黯却粉碎这个奢望。她的话虽然莫名其妙,但已经令亚沙不得不清楚:刚刚发生的一切才不是什么幻觉,而是切切实实的事实。
诡异的白车、带着白色袖箍的怪人、火焰怪兽、超乎常理的力量,以及……那个空寂怪异,不可理喻的世界。
“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亚沙问吉黯,声音抖得乱七八糟,一双蓝眼睛也眼看就要流下泪来。知道越多陷得越深,他怕听到更多关于那个世界的细节;但,好奇牵引着他、恐惧催逼着他,让他得不得不去向吉黯打听。
吉黯木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子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好好思考怎么解释才够深入浅出,解除亚沙的烦恼。半晌之后,她方才开口道:
“人类会对未知的东西产生恐惧,对不可理解的事情进行排斥,所以人是必须生存在‘常识’所构筑的世界里的。你现在会感到这么痛苦,主要是因为你被迫看到了自己无法理解的未知,这些未知之物太惊人而且清晰,足以颠覆了你之前所赖以生存的常识。也就是说,你之前一直生存着的世界崩塌了,变得无处站立、陷入无知的黑暗,所以才会如此混乱动摇。如果一直这么下去,你就会因为在黑暗中迷失,而对这一切产生扭曲的认知。将那种扭曲的想法作为常识固定下来后……那可就完了。你就会成为狂人,甚至怪物。至于你刚刚去的地方……”吉黯指了指火堆,“亚沙,你知道万圣节南瓜灯的由来吧?”
亚沙摇了摇头。吉黯便讲了起来:
“万圣节的南瓜灯的起源,来自爱尔兰的民间传说。据说从前那里有一个叫做杰克的人。他是个吝啬鬼和骗子,总是靠四处骗人来赚取酒钱。因为他不是好人,所以魔鬼喜欢上了他,特意过来跟他喝酒,想要借机骗走他的灵魂。他们在酒馆痛饮一番后,杰克对魔鬼说‘你既然是魔鬼,干嘛不变成酒钱?我把你付给酒店老板后,你再逃走。这样咱俩就能白喝一顿酒了。’魔鬼觉得这个坏主意很酷,于是变成了六便士硬币。但杰克非但没把这几个硬币拿去付账,反而用一条银纸把硬币封起来了。这下魔鬼出不去,只能求饶,答应不取走杰克的灵魂。杰克自以为胜利了,但在他死后才发现自己干了蠢事——因为他不是好人,上不了天堂;而魔鬼记恨他欺骗自己,所以也不要他的灵魂,所以连地狱也去不了了。于是,杰克的鬼魂只能在人间流浪。他提着一个南瓜做的灯,四处乱走,希望找到一个歇脚的地方。”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亚沙搞不懂吉黯为什么要说这么一个故事。
“神话和传说是对另一个世界的描述。这个传说中杰克最后所流浪的地方就是你刚刚去的地方:既不是死者所居住的黑夜,也不是生者所居住的白昼,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如同黄昏一般的地方,两界之间的裂隙。”
“黄昏……裂隙……?”
“嗯!”吉黯用力点了点头,“而杰克最后也不仅仅是流浪而已。实际上,他变成了一种徘徊在两界罅隙间的妖怪,它们能够将迷失在裂隙里的生者送回到现世界——那就是这种妖怪无论在世界各地传说中的形象里,都会提着灯火的原因。引导既是灯火的意义所在,亚沙刚刚也是看到我的篝火才能回来的吧?”
亚沙虽然觉得吉黯有点跑题,但丝毫不想打断她。他感到心情平复多了,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听奶奶讲童话时的心情。那时候,自己也是真心相信童话里的事情是真实的吧?可除了对大灰狼有些害怕之外,并没有因此产生那么大的恐惧吧?他感到,正如吉黯说的那样,恐惧与不安源自于未知。此刻,他破碎的常识开始被修补起来。虽然变换了形态,却并没有什么不好。
“这么说……杰克……是好妖怪了?”亚沙的嘴角,有了一些笑意。他问道。
吉黯摇了摇头:“并非如此。灯火能引导的,并不只有人类。几乎一切有自我意识的存在都会被光芒引导——所以我才说关仲山写的剧本不对啊。总之,像杰克这样的妖怪,也可以将黑暗中的生物引导到这里。这样就会酿成可怕的灾祸——所以在日本,这种妖怪被称作‘青行灯’,是‘百鬼夜行’的先导。而百鬼夜行……”
“住手!”
一声厉喝,犹如划破黑暗的闪电般从天而降。霎时间,一道刺眼的白色弧光冲散了静默的夜。
那一闪的弧光……是月么?不,要比月色更加凛然澄澈,比闪电更加锋利致命——那是武士手中长刀所划出的光辉。
吉黯避过了这记斩击,她的身体乘着夜风轻轻飘落在数米之外。站立在亚沙身边的人,此刻换成了一个身着水手服、将秀发束成马尾的少女。
她手握着一杆古雅的薙刀,宛如护卫般挡在亚沙与吉黯之间。
“唔……?”落地的吉黯仔细观察起这个女生。虽然她不是令人惊艳的美人儿,但清秀的五官与束成马尾的黑发搭配上那份庄重,以及那干脆利落的动作都有着别样的魅力。吉黯想起,自己似乎在风纪委的门口见过她——不过,她似乎已是今非昔比。
“武家之女?”吉黯问道。
“明智霜牙流的明智田鹤——大校区风纪委员会的除魔纠察。”听到吉黯的问话,女武者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但立刻就恢复到完全庄重的仪态,“我刚刚观察你半天。你刚刚点燃的篝火,是在招引亡者,对吧?你这么做,是要做什么!”
“下元节的祭祀。”吉黯对着火堆洒出一把纸钱。纷飞的火屑随风冲上天空。亚沙似乎看到,有一些模糊的影子聚集过来,争抢起那些焚毁的纸钱。
“下元节……?”
“日本也过中元节的吧。既然有中元节,上元和下元节当然也是有的。”吉黯又开始一本正经的唠叨起来,“所谓‘元’,就是指……”
“好了。”田鹤打断了吉黯的话。果然,她的感觉没有错。在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之下,田鹤更加确认这少女所蕴含的那股深不可测之气。再加上,刚刚她不但施展了十分强大的仪式,甚至能与一个魔神对话……
与这个人开战的话,自己的胜机会有多少?绝对不超过百分之一吧。但田鹤也绝不想要退缩——因为敌人强大就放弃任务?开什么玩笑!
“你是亚沙·弗洛纳尔么?”田鹤对身后的少年说道。
“诶?”女武者突然叫到自己的名字,亚沙一惊,“……怎么?”
“请回答我。”
“是……是我……”亚沙说着,仔细看了看明智田鹤的打扮,赫然发现在她的水手服袖子上,正别着一个纯白的袖箍。
“你……你和刚刚车里的那些袭击我的人……”亚沙害怕的后退了几步。而田鹤立刻做出了解释:“不是袭击,是保护。”
“保护?”亚沙问,“为什么,要保护我?我有什么危险么?”
“恐怕是如此。弗洛纳尔同学,你现在被卷入了一场大事件里了。所以,请跟我走吧。”田鹤转过身来,认真地对亚沙说道。
她的态度从容而凛然,举止庄重得仿佛即使是窗外突然火山爆发也不会有丝毫慌乱一般。但在这份庄重中,丝毫看不见女性的温婉。这个线条疏朗的少女如假包换是一个武士、一把浸在冷泉中的太刀。虽然刚刚她的同伴做了些很吓人的事情,但亚沙仍然觉得自己应该相信她——这个人,不会说谎的。
再说……
如果自己真的陷入了什么危险。那么处在自己身边的彭忒西勒亚……那个遇到事情就会一头热的冲上去的彭希……
“明白了。那我跟你走吧。”亚沙坚定地点了点头。只要能确保彭希的安全,他就算被囚禁起来也无妨。
田鹤点了点头。正准备带着亚沙离开时,吉黯上前走了一步:。
“那,我也来帮忙吧。”她说。
田鹤的面孔严肃起来。老实说,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这个力量不可小视的少女难保没有包藏祸心,若进了基地后她突然发难,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但若是放着她这样一个通灵者不管,等同放虎归山——即使看似她是在帮助别人,但滥用灵异之力无疑是对秩序的重大威胁。自己身为除魔风纪委,有义务带她到基地接受调查登记。
田鹤正反复权衡,抬眼却看见吉黯把头一歪,瞪着一双大眼睛死死看着她。田鹤忽然间觉得这幅表情简直就像是只小狗,嘴角不禁要往上翘起,连忙抿嘴忍住。
“好吧,你也跟我来。但是做出任何奇怪的举动,我都会对你不客气的。”田鹤肃声说道,拿出随身携带的一张灵符。这是埃索伦交给她,用以在必要时呼唤除魔风纪委专车的符咒,田鹤还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用到它。她按着前辈说的,在空中猛抖了一下那张灵符,同时默念道:
“灵辇来迎!”
符咒在空气中呼一下化作了灰烬,与此同时一辆白色的轿车从所有人的视线之外驶了过来。
亚沙畏惧地退了一步,吉黯拍了拍他的肩膀。
“请上车吧。”田鹤打开车门,让二人上去,自己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这是她第一次坐在司机的旁边,不由扭头想要一看究竟,却发现驾驶席完全被隔开了。隔板上只有一个看似透明,但完全看不到内部情况的小玻璃窗。
【灵异的核心不能被观测】——似乎是有这样的规矩,于是田鹤不再去窥视司机,端正地坐好。
不过……车子一直都没动。
“哦!去除魔风纪委的基地!”田鹤这才想起,需要说出目的地才行。果然,话一说完车子立刻开动,车窗外的风景也随即模糊起来……
*****
彭忒西勒雅的心情依旧不好。无所事事的几个小时让她的郁闷酝酿发酵,而更糟糕的是:她饿了。
她狠狠地瞥了一眼墙上的表,时针已经走过了8的位置——亚沙那家伙,两个小时前就该回来给她做饭了!
但秒针不会顾及彭忒西勒雅蠕动不已的胃,在她的注视下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这着实让她火大,而不知道想要让时钟加速运转还是停止移动这件事,更加让她火大。
亚沙回来后,一定要把这个时钟拍在他脸上,让他明确一下时间观念!但……那小子之前从没有失约过……
彭忒西勒雅觉得心口抽动了一下,很疼。
“真他X的该死!”她骂了一声,抄起外套就向门外的车库走去。肚子很饿,但彭忒西勒雅丝毫不想去外面吃饭。因为那小子跟她说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并且自告奋勇为她准备三餐。
彭忒西勒雅现在只想吃亚沙·弗洛纳尔为她烹制的晚饭。
她想要的,就必须得到!
车库的卷帘门唰啦啦掀开,黄金摩托车灯点亮、马达轰鸣,载着女主人化作一道金光飞驰而出。
到了大图书馆前的路口,彭忒西勒雅非但毫不减速,反而扭动油门。黄金摩托发出一声狮子般的咆哮,速度再次陡升,冲着大图书馆的正门撞去——然后,轮胎碾上大理石柱,一人一骑直往天空驶去,一如一颗逆行的流星。
世界就在此时发生了变化。
原本空虚的夜空,瞬间亮了起来:一道洁白的星带赫然出现,横亘天空——不,不是星带,而是一条有神圣乳汁汇成的大河!这悬空的大河两旁,还有更惊人的东西:携子而行的巨熊,牵着爱犬的猎户,展翅飞翔的白鸟……总共88个奇妙的造物于穹窿中竞逐嬉闹。除此之外,还有五座颜色各异的遥远宫殿,在这些展露真型的星座后若隐若现。
下方业已闭馆的图书馆也亮起了辉煌的灯火。几个身着各色服装的老者正踞于门廊间、屋顶上,或坐或立,谈笑争论。
而彭忒西勒雅丝毫没有对这幻想界的奇景产生一丝兴趣。在摩托飞上图书馆的屋顶后,她便又是一拧油门,自两位老者身边暴走而过。
其中那位高大的东方老者整了整被气流弄歪的衣冠,问面前的人道:“荷马公,此女乃是何人欤?”
那盲眼的老者感受着远去的金光,笑道:“叔梁纥的儿子呦,我想那就是彭忒西勒雅,是奥林匹斯的众神最宠爱的女儿啊。”
黄金摩托就在夜空中飞翔突进,在这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似乎便是天空中最耀眼的光体。
黄金摩托自图书馆上俯冲而下,轮胎再度接触到地面时,柏油路面顿时化作一团黑雾消散殆尽;同时,无数茂密的枝条吱嘎作响地破土而出,将道路两旁的洋房、商店掩盖、吞没。转瞬间,彭忒西勒雅所奔驰的地方,变成了一条位于深林之中的黄土小径,只有大图书馆依旧在远方发着光芒。
森林中时不时传来欢快放纵的芦笛声,半人半羊或半人半马的身影偶尔在林间闪过。
彭忒西勒雅已经进入了幻想界的深处。
刹车声响,车轮在地上划出一道圆弧,停在了一个三岔路口上。漫天星座与如巨大的月轮所发出的清辉,将这林间的路口照得幽静迷人。
——如果没有彭忒西勒雅在那里大叫的话。
“赫卡特!”
喊声在林间回荡。几只长着少女脸庞的鸟扑啦啦飞上夜空——从她们惊恐的神情来看,彭忒西勒雅可是个让她们唯恐避之不及的角色。芦笛声也停了,整个森林里一片寂静。
然后,就再没有进一步的反应了。
彭忒西勒雅咂了咂舌头:“好吧——伟大的暗月、魔法与幽灵的女神——美丽的赫卡特呦,我在属于您的三岔路口诚心的呼唤您!”
这次的话起了作用。天上的明月顿时暗淡下去,消失不见。从三岔路口的三个方向上各出现了一只动物:目光闪烁磷火的黑狗、昂首阔步的黑马与嘶嘶作响的黑蛇。
三只动物自三个方向聚集到了岔路中心,然后身影溶解重塑,化作了一位披着面纱的黑衣女性。
“哎呀~这不是可爱的彭忒西勒雅么?”她故作惊讶地说,“竟然能想起来看我,我可真是太高兴了。”
“啊,是啊是啊。那个,你……”彭忒西勒雅刚要对面前的女神说出自己召唤她的目的,却发现对方已经消失了。
“那个呀,我今天可是心情很好呢。”黑狗又出现在彭忒西勒雅身后,趴在地上说道。
“节日就要来了,而且这可算是我的节日呐。”在彭茜回头时,黑狗又消失了。女神换成了黑马的形态,继续在彭忒西勒雅身后说。
虽然知道被耍了,但是彭忒西勒雅可不想就这样认输。这次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头,但还是慢了一步——黑马消失,黑蛇仍然出现在她身后。
“刚才我可是喜出望外,你知道吗?龙区那边有个女孩子,给了我礼物呢。虽然是便宜货,但是对于被好多人遗忘了的我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呐。嗯~而且她还有和我一样的黑眼睛,我真是很喜欢她呢。”
黑蛇说罢,化作一团黑暗。赫卡特女神的身影再度浮现,托起了彭忒西勒雅的脸庞:“说到这里……呐,彭茜,你不会忘了吧?给我的礼物?”
阴冷的、从阴间带来的风钻进彭忒西勒雅的外套。
“成天在冥府呆着,见了活人就扑上来吗?”
在身上轻柔划过的凉意让彭忒西勒雅微蹙起眉头。几乎和她贴在一起的女神不以为意,脸上的笑意变得更浓。
“不要嫉妒嘛~当然还是最喜欢彭茜你了啊。哦,对了!不如,明天你把自己送给我吧?”
“要不我明天给你送点巧克力吧,多放点咖啡碱的?”
赫卡特发出一声小狗似的呜咽,立刻放开了彭茜缩到一边。
“不要!唯独巧克力不要!”
“那就快点告诉我我想要的答案啦!”彭忒西勒雅不耐烦地大叫起来。
暗月女神露出了十分委屈的神情:“唔……彭茜真没意思,连那个中国女孩儿都愿意跟我多聊聊的。算了——你家的那个小奴隶,被一辆白车带到了樱区去了。哦……对了,那个中国女孩让我转告你,她很感激你。呵呵,话我带到了,下个朔日再见了~”
女神说罢便在夜色中消解了身影。月光又一次亮了起来,甚至树林也消失了。彭忒西勒雅仍然站在一个三岔路口,只不过路面上铺着平整的柏油,路口还树立着红绿灯。一只黑色的狗在街对面呜呜得跑走了。
彭忒西勒雅叹了口气,套上头盔——虽然麻烦,但她决定下次再召唤这个不靠谱女神的时候,还是要先穿好内衣。向她道谢的中国女孩又是怎么回事?算了,懒得去管。
之后,黄金摩托再度启飞起。彭忒西勒雅在现世界的屋脊间跃动,毫不在乎砸坏了不知多少屋瓦。
不一会儿,几片红叶拂过彭忒西勒雅的长发——她已经驶到了樱区的上空。
处于山地上的樱区,建筑安排的十分紧密。平地上,以江户大厦为首的几栋大厦摩天接云。在它们旁边,便是层层碎石墙固定好的山坡。两三层的小房屋鳞次坐落其上,宽窄长短皆依地势。而在建筑物之间,几乎是见缝插针的栽植着各种树木。这样的规划,不仅让树冠与枝条掩盖住了房屋设计的平凡,更给予了不大的樱区以四季截然不同的景色。
正直深秋的现在,槭树的红叶成为了主角。从霓虹闪动的八坂大街上一路向东,红叶越发浓郁,致于最东侧的射命山上,则可看到在灯火的远照下,已是一片如火如血的赤红。
但赤红的枫叶仍然无法安抚彭忒西勒雅的焦躁,反而将她的怒气更增添了几分。摩托粗暴的落在了江户大厦顶端栽种的竹林,几颗无辜的竹子被拦腰压断在地。
彭忒西勒雅处于幻想界与现世界的夹缝中,站在大厦上鹰视而去——从川流不息的大街、红叶掩映的山腰一直到高耸的射命山,一路上的人与非人之物,存在于不存在之物,尽数收入眼底。
然后,她看到了——位于射命山顶端,那株闪耀着淡淡的蓝紫色幽光的樱花树,以及悬浮于樱树之上的神社。
彭忒西勒雅冷笑一声,随手又撅断了一根手臂粗细的翠竹。她将这竹子在手中掂了掂,右手举将起来靠到耳后,左臂伸直直指神社,双腿跨出一、二、三步。
“去——!”
一声厉喝,翠竹被投掷而出。只见一道青光激射向数千米开外的山顶,发出千军呐喊一般的破风之声。山林间的树木被其周身气浪震慑,纷纷哀嚎着避向两侧,而这翠竹的冲势竟是丝毫不减。
眼看这一击便要射进神社入口的鸟居之际,鸟居旁的两只石犬眼中爆射精光,双双咆哮着从石坐上跃起。只见它们张牙舞爪,这翠竹当空便被撕成了粉碎,蕴含其中的气劲炸开,竹屑散落一地。
双犬守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进入警戒状态,低吼着开始寻找攻击者的位置。
然后,它们发现袭击者已经近在咫尺了。
彭忒西勒雅持矛举盾的身影顷刻间从天而降,盾一挥,左边石犬化作碎石;矛一刺,右边石犬洞穿炸裂。
这神社是除魔风纪委的基地所在,其守护兽自然是由各路术士合力尽心打造而成。但顷刻之间,这两尊守护兽便已不复存在。
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彭希冷笑一声便准备踏入神社。但这一步刚要迈出却停了下来——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两个有趣的家伙在她身后出现了。
一个,是带着眼罩的长发女生;一个,是没有双臂的儒雅男生。
“我说呀,三更半夜大吵大闹呀,可是会给邻居添麻烦的呦~!”那女生说道。她的声音矫揉造作,充满了挑衅之意。而一旁的男生,空空的袖管无风自动,似乎某种东西已经摆出了架势。
彭忒西勒雅蹙起眉头,注视着二人。
“你们两个是什么的东西?”她问。
“除魔风纪委员会一级纠察安妮·奥斯丁,以及同为一级纠察的埃索伦呦!”独眼的女生自我介绍到,亮出在夜风中抖动的纯白色袖箍,“要是我没想错的话,你就是最近在大校区中十分流行的怪谈主人公——sprada girl吧?真没想到,你的真面目竟然会是偶像明星彭忒西勒雅。”
听到这话,彭希仰起头来——以高傲的姿态回应了风纪委员的疑问。
“请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埃索伦问道。
“你们抓了我的男仆,我过来要人的。”彭希傲然道。
“你的男仆?请问是谁?”
“亚沙·弗洛纳尔。”
两个风纪委员立刻警觉起来。刚刚他们与那妖怪【火车】一场激战,结果是那妖怪逃遁无踪。战斗之后,他们便接到了田鹤发来的短信,说是已经将亚沙带到了基地,故而折返回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个斯巴达少女怎么就得知了那男孩儿的下落?而且,亚沙既然是那火车的主人,和那狂骨乃是一伙儿。那么这个斯巴达少女自称亚沙是她的男仆,可见当是整个事件的主谋?
而且,从她毫不留情摧毁石犬、攻击神社的行为来看,这家伙来此绝非是善意……
那么,先下手为强!
一声破空之响,埃索伦空空的袖管摆荡招展,肉眼难见的强劲气力奔袭而出直取彭希,而她四周的大树纷纷被连根拔起,吱嘎作响地化作滚木礌石自空中直撞而下。
“念臂?雕虫小技。”
金光一闪,彭忒西勒雅手中擎起黄金大盾。盾牌一挥,竟有万马奔腾、千军掩杀之声咆哮而出。砸落的树木顿时被震得粉碎,而袭来的气劲也散作罡风四散无踪。
“呵,原来还是凯尔特的神力?你这个没胳膊的家伙,看来传承到了凯尔特神王努阿达的【银臂】吧?这么说来,你那个独眼的搭档,八成就是继承了魔王巴罗尔的【魔眼】吧?这对儿冤家的后继者居然成了搭档,也真够好笑。”接下了对方的一击后,彭忒西勒雅气定神闲站在两个风纪委员面前。一击失利的埃索伦和奥斯丁不由退了一步,可见彭希切实揭出了他们的底细。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用出一点点真本领吧!”
霹雳炸响——那是彭忒西勒雅的身体撞碎气流腾空而起的声音。她的盾牌在空中带出一道金色的虹,直向埃索伦头上砸去。这大开大合的动作看似破绽百出,但埃索伦却只能愣愣地看着那面大盾朝自己砸来——彭忒西勒雅另一支手上蓄势待发的长矛早已封锁住了目标所有后退的道路!
想要再运起刚刚的无形气劲抵挡已经来不及了。而以这失去双臂的身体,可以化解这次攻击么?当然不能!
脑袋撞到地面,以一个响亮的叩头来承认自己的失败或者干脆就被长矛贯穿而死——这就是彭忒西勒雅这一招给予对手的抉择。
孤立无援的埃索伦,就只能在这二者间选择其一。
——“孤立无援”的话。
就在彭忒西勒雅闪耀的身影凌空砸落之时,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巨物呼啦啦从虚空中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女武神的身体死死咬住,并以残暴的力量向天空扯去!
一只巨鲨!纯白的巨鲨突然在空中出现!
惨白的皮肤刀枪不入,锋利的巨齿撕肉断骨,其嗅觉不会放过一个猎物,其暴虐容不得一丝怜悯;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只为制造死亡与恐怖而生,通体的线条流动着专属杀戮的完美。
站在埃索伦身后的安妮·奥斯丁,不知何时已经摘下了眼罩,露出了一只散发着妖异绿光的眼睛。正如彭希所说,她继承了弗魔尔族之王巴罗尔的魔眼——那是一只无法轻易打开,但打开之时便足以杀死视线中一切生命的魔眼!一丝残忍的微笑,浮现在她涂着蓝色唇膏的嘴唇上。
“我的大白鲨呦,撕碎她吧。”
自魔眼中召唤而出的魔鱼猛地搅动了身体——充满恶意,超乎常识,势不可挡……
血花自空中洒落。
*****
田鹤召唤出的白色轿车行驶了几分钟后停了下来。覆盖在车窗上那片漆黑渐渐褪去。亚沙看到,车子已经驶入了一个十分宽敞的东方大院。院落大约有20米宽、20米长,四周除却入口有一栋木质大门外,便是两米多高的黑瓦长屋围成一圈。
“请下车。”田鹤过来替后座的二人打开车门。
亚沙和吉黯走下车来,看到这院子乃是石子铺路,青苔漫地。若这么看去,也只是普通的古雅庭院而已。但,庭院正中的一刻巨树却证实这院落绝非凡境。
那棵树虬筋环绕,拔地扭转而上越有三丈;枝桠散开,遮盖了半个庭院;夜风一袭,点点洒落的,则是如月光般绽开的洁白色樱花。
如今已是深秋,漫山红叶之中,竟有这般盛放的樱?望着头顶那片眩惑的洁白,亚沙目瞪口呆。忽一阵山风袭来,亚沙一个哆嗦,才发现这株樱树根本是无花无叶的一株枯树,想必是刚刚月光晃花了眼睛吧。然后他又发现竟能在这里眺望整个樱区的夜景——院子竟然是修建在山顶之上!但看这座山,并没有什么能供汽车行驶上来的路啊?
“跟我来。”田鹤说着,向神社院落里的一口枯井走去。亚沙正在迟疑,发现身旁的吉黯看着他,竖起食指在嘴前面晃了三下。
这什么意思啊?不要说话?不要在意?嫌我胆子太小?还是说这个地方没什么大不了,让我放心?——亚沙琢磨着,发现哪个意思都说得通。不过他也知道,吉黯的表达能力本就极其薄弱……或者说,表达体系和一般人完全不同。她来店里点菜时,从来都是打哑谜似的做几个手势,前几次可是让亚沙费尽心思才明白她想要什么。由此看来,吉黯小姐恐怕是有什么交流障吧……——亚沙想到。
分心一想这些,亚沙感觉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或许吉黯就是为此才做出那奇怪的动作的吧?总之,亚沙跟着田鹤和吉黯走到了井边,并学着他们的样子踏入了井口之中。原来这并非是水井,而是一架隐藏升降梯。
“为了无知者的幸福。”田鹤对着井旁的栏杆说道。吱嘎一声,井中的升降梯载着三人缓缓下沉。升降梯的速度绝不算慢,亚沙甚至能听到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但是行驶了将近一分钟还没有到底。依照他对距离的估算,现在自己已经来到了这座山的中心。
亚沙觉得有点窒息,他不由担心发生地震或这个升降井突然垮塌,那样自己岂不是就会被埋在一整座山的下面?不由自主得,他握紧了一旁吉黯的手臂——自己现在唯一还熟悉的人就只有她了。
终于,升降梯咣当一声轻响,降到了底部。出现在亚沙眼前的,赫然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在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走廊两侧,列满了素色的和式拉门。亚沙忽然感到,一扇拉门拉开之后,后面或许还是一条无尽的走廊与无数的拉门。
田鹤此次也是第二次进入这里,心里其实不比亚沙轻松多少。她领着二人走了几步,确认右手边那扇门后面是接待室,抬手拉开拉开了一扇门。还好,那后面不是又一条走廊,而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榻榻米上放了一个小小的茶几,上面有一套茶具、一盘仙贝。
田鹤脱了走上榻榻米。
“请。”
于是亚沙和吉黯也脱了鞋,坐到茶几旁边。
“只有些粗茶,见谅。”田鹤说着,为二人倒了茶。
“有茶就很好!”亚沙忙说。在他的故乡,茶算是奢侈品。他到现在还没喝过呢。而且,田鹤沏茶的姿态,也十分好看——她的每个动作都干练、迅捷,又不失从容。这就是所谓的茶道么?亚沙望着田鹤在脑后摆荡的马尾辫,有些不敢相信她居然和自己年纪差不多。
和彭茜完全两样嘛——亚沙想……但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到底遇到了什么危险?会不会连累到彭……连累到我身边的人?”亚沙话说一半,觉得还是不要提起彭希的名字为好。毕竟她是偶像明星,任何情报都不能随意暴露。
“咔嚓咔嚓……”吉黯老实不客气地拿起仙贝啃了起来。
“其实我也并不清楚。我只是接到前辈的指示,让你来这里接受保护。”田鹤将沏好的茶递给了亚沙和吉黯。
“谢谢。”亚沙接过茶杯,苦笑着说道,“那……我刚刚看到的那些东西,还有这个地方……明智小姐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咔嚓咔嚓?”吉黯咬着仙贝,也对田鹤投来询问的神色。
田鹤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我不像前辈他们那样接受过这方面的修行,所以只能尽我所知告诉你一些基本的情况。当然,一些机密我也不会对你说。”
“咔嚓咔嚓。”吉黯啃着仙贝,点头表示理解。
热而苦涩的清茶饮入喉中,亚沙才发觉一直处于紧张中的自己已经是饥渴难耐。但比起水分,他现在更渴望一个答案。
“拜托了。请告诉我吧!”他又喝了一口茶,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田鹤所说的东西。
“咔嚓!”吉黯又拿起一块仙贝大咬一口,同样竖起耳朵注视田鹤。
“那么,就用学长当时对我说明时所用的比喻吧。”田鹤深吸一口气,十分郑重地掏出一个硬币,举到亚沙面前。
“整个世界,就像这个硬币一样。我们所生活、存在、认知的,仅仅是硬币的一面。即使飞上宇宙、开掘深海,也仅仅是对这一面的研究与探索。可以说,人类现今的所有科技和尝试,都只能用以解释这一面的现象与规律。这一面,我们叫它‘现世界’。”田鹤说着,将硬币代表现世界的那一面朝上放在桌上,“但是,硬币是存在另一面的,这就是‘幻想界’。在那里,科技和逻辑完全成为废纸,而神话、传说与巫术才是真理。总而言之,那是个怪力乱神、不可理喻的境界。
“虽然这两面如此不同,但它们却是一体的,是同一个硬币,也可以说……是同一个世界。”田鹤想了想,又道,“这两面便是类似白天与黑夜一样,即使是同一个地方,昼夜不同时,景色也大为不同,对吧?”
亚沙点了点头。吉黯吸溜溜咂了口茶,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也不知她是认同茶点还是田鹤的话。
“但这两面的转化并非想昼夜那样随着时间流逝自然转化。它们是平行存在的,只有少部分有天赋、经过特殊修炼的人可以从一面跨越到另一面。至于你当时,可能是被学长们拉进了幻想界里吧。因为你明确的察觉到了那辆白色轿车的异常,当你将注意力集中在灵异之物上之时,你也就进入了幻想界。”
“额……”亚沙没有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只听啪嗒一声,一旁的吉黯将茶杯放到桌面上,对亚沙竖起一根手指。
“看我手。”吉黯说。
“嗯……”
“看我。”吉黯又说。
亚沙言听计从,眼睛的焦距从吉黯的手指转换为她手指后的脸。这焦距转换之间,亚沙方才明白了。一直以来,常人的焦距都对着现实存在之物,因此身处于现世界;而自己注意到了那辆车的古怪,因此焦距从现世界变到了幻想界之中。
“原来如此,我懂了,谢谢吉黯小姐。”
“咳咳!”
“啊……明智小姐请继续!”
“但是你并没有真正掌握这种力量,”田鹤继续说道,“于是既无法真正进入幻想界,也无法彻底回到现世界。可以说,你们现在处于非‘昼’亦非‘夜’的‘黄昏’——这是两个世界的夹缝,故而称作黄昏裂隙。这里的景象,是幻想界与现世界两界景象的重叠,不属于任何一侧,似是而非的扭曲景象。”
亚沙想起那些怪异的建筑——原来如此,那就是世界另一面的样子。而自己所窥见的,尚且仅仅是它们模糊的影子……
“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窥见这种完全颠覆尝试与理性的景色,必定会使你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发生崩坏。你的内心拒绝承认眼前景象的真实性,但感官却又不断汇报这些景象。于是你便会自己否定自己,造成巨大的精神负担。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就会疯掉,甚至……自己也变成幻想界的妖怪。”田鹤说着,想起与自己交手的狂骨。那种力量当真可怕,而在那力量之后的疯狂更是令她心有余悸。
“总之,现在大校区里有很多地方出现了异常。各种怪谈也层出不穷的增长了。我们还不清楚这其中的原因,但现在你似乎就被牵扯到这个‘原因’里了。总之,现在你很危险,必须接受我们的保护——我想你也理解吧。”
“嗯。我……”
“慢!”
亚沙还没来得及表明想法,吉黯便呼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有什么意见么?”田鹤没料到她会在此时突然发难,手不由向怀中的薙刀摸去。两个前辈似乎不在基地里,其他的成员又都没有什么战斗力,在此时打起来可是当真不妙。
只见吉黯抬起手来,手中赫然是——空空如也的仙贝盒子!“吃完了。我去拿吧。”她说着抹了一下嘴上的残渣。
“真不好意思……似乎没别的了……”田鹤说着,脸颊不自觉的抽搐起来。亚沙见状,连忙转移话题:
“这里……挺宽敞的。就只有明智小姐的同伴,应该很多吧?”
“我只负责任务,不是很清楚前辈们的人员构成。”田鹤说,“很多人并不住在这个总部里。所以我经常见到的不过是3、4个人。”
从田鹤的神态与话语中,亚沙了解到了一点——这个“风纪委员会”,就如同彭希之于自己一样,是给予她容身之所的存在。所以,这个名叫明智田鹤的女武士,一定也是无比珍爱这个组织,将那些前辈视作亲人的吧?
亚沙觉得稍微安心了一些。
“那两个……前辈,刚刚去执行任务了么?”亚沙问道,“明智小姐,不去帮她们么?”
“没必要的。”田鹤笑了笑,“那两位前辈可是非常强的。埃索伦前辈有着称作‘念臂’的能力。单纯凭借意志就能塑造出长达五米的无形臂膀,而其力量足以轻易将扭碎一辆汽车;安妮·奥斯丁前辈则有着血脉相传的魔眼,她能够将自己脑海里的东西投影到现实之中化作实体,这种力量简直是无敌的。”
田鹤正说着,忽发觉眼前一红——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鸟鸣,原本淡雅朴素的房间一瞬间竟变得血红!
“田鹤小姐,这是!?”亚沙惊道。
“结界?是结界被触碰了——有入侵者闯进来了,你们留在这里别动!”田鹤说着,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神社之外。
安妮·奥斯丁唯一的一只眼睛带着残酷的喜悦注视着空中。
【大白鲨】。
那部只要看过一次就会毕生难忘的恐怖电影主角,此刻跃出银幕,正在真实的夜空中翻腾,撕咬着一位美女曲线动人的身体。电影里那段让无数观众就此对大海心怀恐惧的镜头于此时此地再现眼前。
这景象,正如安妮·奥斯丁的独眼“所看过”、“所记住”的那样。
她在小时候因为一次变故,失去了一只眼睛。而讽刺的是,这次她无论如何也想忘记的变故,却让她仅剩下的一只眼睛觉醒成为了魔眼——再现记忆的魔眼。
她那只眼睛能够将看到过的一切事物刻印在其中。正因如此,她时常用眼罩盖住这只魔眼……是的,她平时展露在外的那只眼睛,不过是一只毫无视觉的玻璃假眼而已。看过的东西如果都会变成永不磨灭的记忆,安妮·奥斯丁情愿选择生活在黑暗之中。
但,一旦她摘下眼罩、专心回忆、投入魔力,那些被刻印在记忆中的事物就会被魔眼赋予实体,以安妮·奥斯丁记忆中“所认为”的威力再现。而现在她所唤出的,正是她记忆中认为最强、最凶恶的怪物。她坚信,即使是spartan girl,在这个让她至今不敢去海滩的怪物面前,也只有葬身鱼腹一途。
她看着,看着那个傲慢的女人现在正在鲨口中惨叫声声,徒劳挣扎!——将这一幕烙印在记忆里,可以接受呢——
……不,不对!
在鲨口中传来的并非是惨叫,而是充满力量的怒吼——彭忒西勒雅硬是撑开了大白鲨仿佛能咬碎一切的巨口!
无法吞噬猎物的巨鲨疯狂地在空中游动,甩着那条能拍碎船舷的鱼尾,卷起涛涛气浪。但安妮·奥斯丁与埃索伦仍然能看出,这怪物已是强弩之末。
是啊……这是必然的结果。无论是多强的怪物,无论这怪物如何在凡人面前耀武扬威、看似天下无敌,但一旦遇到那种所谓“英雄”的存在,这些怪物的命运就只有一个——作为英雄挣得荣耀的垫脚石,乖乖被轰·杀·至·渣!
彭忒西勒雅的双臂大力一撑,巨鲨的双颚便猛地爆出一串筋肉撕裂的声音,血花四下飞溅。她丝毫没有想要逃脱,而是要将这胆敢忤逆她的臭鱼一把撕成两半!
开什么玩笑?这个女人才是真正的怪物!——这一幕犹如炽热的烙铁,牢牢的烙印在了安妮·奥斯丁的眼睛里。
好在埃索伦还保持冷静,立刻做出了决定:趁着大白鲨还能牵制住这个怪物的注意力,赶快将她彻底制服才行!
念臂再度凝聚起来,将埃索伦抛向了高空。随后,四道无形之力携带千钧之势,如暴风骤雨般砸向鲨口之中的彭忒西勒雅。还不只是这样——安妮·奥斯丁此刻也缓过神来,她的魔眼在搭档身旁投影出无数刀枪剑戟,凶兵恶刃。瑞斯的念臂在挥打之余,更抄起这些兵器砸向、刺向、砍向被大白鲨封住动作,无法举盾防御或飞身闪避的斯巴达少女。
方才安妮·奥斯丁召唤出大白鲨时,也仅仅是想将这个女生咬到无法行动,入院治疗,在她妩媚的身体上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而已。但现在,两个人的直觉已经感到,若是不下死手,不知将要面临怎样可怕的反扑。
所以,必须不遗余力的攻击……即使杀了她,也是正当防卫!
彭忒西勒雅眼看着致命兵刃掩杀而来。即使她再怎么强,到底也是人类的身体,在开碑裂石的念臂与分金断玉的兵器之下,也只有支离破碎的下场。
她深吸一口气——
“Boreas equos!”
一声令下,数道金光自天空流星般飞来——黄金摩托在主人的吼叫中分离接替,各个零件化作道道金光飞向彭忒西勒雅。霎时,女战神周身金光大炽。只听金石之声连环响起,一个个零件尽数变形、重组、着装,化作一套神光流转,兼具古希腊神采与机械之美的女性战甲,装备在了彭忒西勒雅身上。
那便是众神赐给他们所宠爱的代言者的宝具,名副其实神器!
仅仅是看到那形象,奥斯丁和瑞斯就几乎失明了。而攻来的诸般兵器,还未接触到这身黄金神衣便纷纷化作了飞灰。
“这些……都是神代的武器?!” 安妮·奥斯丁惊诧的大喊道。
“哈,虽然只有一只眼睛,却还挺识货的嘛?不愧是魔王巴罗尔的继承者。”彭忒西勒雅笑道,“不过,说是神王、魔王的……不过也就是凯尔特那鬼地方早已经被遗忘的乡下神灵罢了。有几个诗人为歌颂他们写下了千古不朽的名诗?有几个哲学家以他们为指引构思出经典的理论?又有几部电影和动画让他们出镜了啊?”女战士冷笑道,雌豹般压低了身体,猎手的双眼锁定了埃索伦。
“无论是达纳神族还是弗魔尔魔族,凯尔特的土包子想要与奥林匹斯的代言者较量……还真是有自信啊?”
虽然是狂气十足的发言,但这却是事实。两个风纪委员此刻已经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与这个斯巴达少女战斗。埃索伦忙借着挥出念臂的反冲力急速向下冲去,而安妮·奥斯丁也已慌忙往山道下跳去,一只绿色的大鸟从她的魔眼里飞出,接住她和埃索伦,全速逃离。
一团血雾爆开,大白鲨彻底被扯成了碎片。
而后,血雾之中一道霹雳直射而来。埃索伦看到,连忙聚集起全部的念臂之力防御。然而,几乎是毫无悬念的。惊雷炸裂之后,巨鸟化作飞灰,奥斯丁被震晕当场,而首当其冲的瑞斯自己,感到全身都被撕开了一样。这份剧痛,竟然胜过当日失去双臂的痛苦……
但是,运气总算还有一点。巨鸟在被击落前已经飞到了风纪委员会总部的上方。瑞斯聚集起最后一丝力气,用念臂调整下落的位置,并吸收下落的冲击。保着自己与奥斯丁落到了总部的大院之中……
“什么除魔风纪委,就只有这点本事么?趁早把人还给我,否则我今天就踏平你们这破神社!”
彭忒西勒雅踏上神社的鸟居,朗声喝道。神社的鸟居下时神灵通行的道路,立于鸟居的彭忒西勒雅,正是傲慢得凌驾于此地所供奉的神灵之上!
没错,守护在她身后的众神,可是要居住在比这座小山高远太多的奥林匹斯山上,全世界最为知名、最为华丽的神族!
她举起手中的长矛,金色的雷电缠绕矛身,发出一连串凶暴的炸裂之声。而矛尖所对准的,正是神社的正殿。
“住手!”
正当彭希准备投出长矛之时,明智田鹤的身影闪到了她的面前。
看到这个朴实无华的女武者,金光灿灿的女战神不禁冷笑道:“你也要跟我打一场?”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请回吧!”明智田鹤用力的紧咬牙关,紧握薙刀,但仍然难以止住全身的颤抖。
看到彭忒西勒雅的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两位前辈为何会败。原因很简单,这个对手实在是太强太强了。自己当时竟然想独自擒获这个阿玛宗,真是何其幼稚!
“明智……你不是她的对手。快去叫委员长过来!”埃索伦趴在地上艰难地说道。他的【银臂】已经被打碎,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连将身体支撑起来也无法做到的残疾人罢了。而一旁的奥斯丁,则似已经被震晕了。这个彭忒西勒雅实在是太强,整个风纪委能与之对抗的,恐怕只有那位葛叶委员长了。至于田鹤,如果出手只能说是无意义的牺牲。
“委员长现在不在基地里。”田鹤答道,“但他接到神社结界的警报,一定会立刻赶来的。”
所以……
所以如果我能在这里拖延一点时间的话——!
身体在颤抖,因为兴奋而颤抖。明智田鹤的嘴角绽露出一个笑容,向前踏出了一步。
“明智霜牙流,明智田鹤……”她举起薙刀,移动双腿,摆出了那一个融入了每一个细胞中的架势,说出了在幻想中演练过无数次的那句台词,“前来讨教!”
回应她的,是彭忒西勒雅放肆的嘲笑。无论再怎么熟练,田鹤的架势都实在是太普通、太平凡了。那只是在人类中流传的,再普通不过的武术。这种东西,去对付虚张声势的小流氓或许还不错,但现在——竟然在她面前显摆?
简直如同蚂蚁试图与擎天泰坦阿特拉斯角力一般可笑!
“哈哈哈……你?我说啊,你这样的大和抚子,还是老老实实回去伺候男朋友,别拿着你老爸的兵器出来玩比较好吧?”
“哦?”田鹤全身都被冷汗打的透湿,心脏也因为恐惧而疯狂地跳动起来。但即使如此,她仍然胆大包天地回应道,“你竟敢如此对我说话……看来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呢。”
彭忒西勒雅听闻此言,脸上的嘲笑之色顿时带上了一丝残忍。她抬头望向夜空,热身似的甩了甩手臂。
然后……
出现在了明智田鹤的鼻尖前。
田鹤所站的位置,距离站在鸟居上的彭忒西勒雅有五米以上,这是在她薙刀范围之外的距离,是她应该有足够的余裕反应对手动作的距离。
她以调整好了姿势与呼吸,准备万全。
她全神贯注的注视彭忒西勒雅的举动,丝毫没有轻敌。
她习武多年,有着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反应力,而且可以仅凭呼吸与小动作预判出对手的行动。
所以,毫无悬念的……
一瞬间!
“唔咳——!”
大口的鲜血从明智田鹤的嘴里呕了出来——内脏受到了直击,骨头断了几根?不知道……当发现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旋转着飞到了半空。她睁大眼睛,看到彭忒西勒雅对自己投来的鄙夷与怜悯的目光。
一瞬间……不,连一瞬间都不到,她就被对方欺身进入了薙刀挥动的死角,然后被对方赤手空拳地打飞了。
——明智田鹤在半空中勉强搞清了刚刚发生了什么,随后她的身体向下坠去,陷入沉默。
“明智……”埃索伦如果有手的话,一定会愤恨的锤一下地面吧——这个丫头为什么就这么任性冲动?她难道连对手的实力都看不出来么?此刻他即使想要施救也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武者的身体向地面砸去……
这时忽听“飒”地一声,一团黑影自地上升起,接住了女武者满是疮痍的身体——及时赶到的吉黯抱住了田鹤。而看到明智田鹤的伤势,吉黯不禁咬紧了嘴唇:她身上那些尚未愈合的旧伤,此刻全都爆裂开来,身上的水手服也好,袖箍也好,全都由白色浸透成了鲜红。而刚刚被打中的胸口则更是要命。肋骨大概断了一半,不知是不是插进了肺里。
“龙音鸣澈,缝魂固命!”
吉黯念动咒语,将手掌按到田鹤胸口。细密的影之丝线在女武者体内开来,勉强固定住了骨头、止住了流血。
“还没死吗?真是命大呢。如果她更有礼貌些的话,说不定还能活地再长一点。”彭忒西勒雅嘲笑着田鹤,向吉黯走了过来,“不过,没想到你这家伙也是这里的人?真不错啊,我今天踏平这里的理由又多了一个。”彭忒西勒雅说着,嘎巴嘎巴的掰响手腕,居然在这里遇到她最想要痛揍一顿的家伙,她已经熊熊燃烧的战意上又浇了一勺滚油。
而吉黯看到来袭之人赫然是彭忒西勒雅,心中却是一阵激动。之前在大礼堂,若非她出手相助打碎青行灯,恐怕整个礼堂的人都会死掉或彻底成为废人。无愧是大校区首屈一指的偶像,无愧让小童那么期望与她同台——这个人是真正的英雄呢。吉黯在之前见到赫卡特时,就已经对那位暗月女神表述了对这个奥林匹斯女英雄的敬意与感激。现在见到真人,她连忙上前想要道谢。
可是彭忒西勒雅迎接吉黯的,却是饱含杀气的矛尖。
“这次可别想再逃走了,你这个影女!”
吉黯愣在原地,搞不懂为什么彭忒西勒雅对她如此恼恨。
“别一连困惑的装无辜,你这个欺世盗名的鼠辈。居然把我在大礼堂的功绩据为己有!现在就准备为你的卑鄙行为付出代价吧!”
“不,不是……我……”吉黯慌忙的想要辩解,“我不在乎那些功绩,你想要的话我一定还给你……”
此话一出,彭忒西勒雅更加怒不可遏——不在乎?还要把功绩还我?这简直是把人家宝贵的玩具抢走玩了烂七八糟后,随手又给丢回来的感觉啊!彭忒西勒雅气的话都说不出来,直接摆出了投掷长矛的架势。
“慢着……”
正当长矛即将出手之时,一个被血染成赤红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明智田鹤不知何时又站了起来。她的脸色早已变纸一样白,而嘴唇则被咳出的血沫染得绯红。在月光下看去,她就如同化妆完毕的歌舞伎一样,以摇摇欲坠却屹立不倒的姿态,立于那株枯木之下。
“……胜负还没分出来,别急着逃走啊……”
她用受伤的肺部,勉强吐出了这句话。吉黯确认到了田鹤的心意,只得忧伤无奈地撇了撇嘴,放弃阻拦退到一旁。而彭忒西勒雅不禁皱起了眉头——不得不承认,她感到惊异了。并非因为这个愚蠢的女生受了如此重伤居然还站起来,而是因为这个女生脸上露出的神情……
走投无路的老鼠,会在恐惧中负隅顽抗,咬人咬猫;被戳上数十枪的公牛,会因为疼痛带来的愤怒,挺起犄角疯狂乱撞。而人,在受了重伤、生命遭到威胁时,也无外乎是一种动物。她见过被自己逼近死胡同的小偷,像老鼠般嘶叫着掏出小刀冲过来拼命;也见过盲目自大的武术家在被自己轻松打败后,像蛮牛那样丢弃一切章法,和弟子们一起猛扑过来。
无论哪种反应,都不过是畜生之举。只要是畜生,便注定是英雄的盘中餐。
但是眼前这个人不同。她脸上所露出的神情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
她……在笑!
为什么会在笑?已经找到克敌制胜的办法了么?不不,这绝不可能。彭忒西勒雅很确定,这个女生的力量不仅没有丝毫增长,严重的伤势确实已经让她站起来都很困难了;
有援军?不,永远洞悉战场的视觉告诉彭希四周没有任何多出来的人;
有什么奇谋?也不会,在刚刚那几秒钟时间里根本不可能设下什么陷阱;
被刚刚那一下打傻了?或者因为畏惧、惊恐而精神失常露出痴笑?绝不会!即使受了重伤,但这家伙的眼神绝没有散乱!
“你到底在笑什么?!”
彭忒西勒雅吼道。无法分析、无法掌握的状况让她感到了一丝不安,而这一点动摇让她不由勃然大怒。
“住手……”吉黯忙在后面拉住田鹤。她很清楚这个女生受的伤有多重,更清楚自己刚刚的治疗只不过勉强防止了伤口恶化,现在这个叫田鹤的女生,不要说是战斗了,就是快走两步都会再度撕裂开伤口。若是那样……
“你想死吗?”吉黯冷冷地问道,将女武者抓的更紧了。
而明智田鹤在听到吉黯的提问后,回头看了这个救助她的影子少女一眼。在那个带着笑意的眼神中,吉黯看到了对方的答案——
“是的。”
为什么?会想要去死?——吉黯错愕了。她不解地看着这个与她同龄的女子,呆呆地松开了阻拦的手臂。
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去阻拦这个人。
“要送死的话……我就成全你!”
彭忒西勒雅一脚踏爆石子路面,挺枪举盾向明智田鹤冲了过来。全身健美的肌肉如同猎豹般向前方集中了一切动能;左手厚重的大盾严密的遮掩住身体;右手紧握的长枪则蓄势待发准备痛饮鲜血。这是她最得意的冲锋姿势,而且她在这一次攻击中丝毫没有考虑留手。
如果对方想要举刀反击,无论是挥砍还是突刺,都会被大盾挡住;如果她想要防御,那么无疑等同于直接被一辆装甲车碾过,当场粉身碎骨;如果她向彭忒西勒雅左侧闪避,那么就会立刻被横扫的盾牌抽上天空;如果向右侧闪避,等待已久的长矛就会畅通无阻的刺入她的紧致的皮肤与肌肉,以至于骨头、内脏,然后再从另一边穿透出来。
不过,这一切假设,还都要建立在对方“反映的过来”的基础上啊。
这次认真的冲锋,可是比刚刚那一下盾击还要更快。这个水手服丫头又怎么可能看地清楚!
但,明智田鹤却做出了反应。在彭忒西勒雅发动冲锋的同时,她已将双手抬起,将薙刀高举过头顶,做出了的上段构的架势。这个架势完全放弃了防御,闪避也难以进行,是专为发挥出最大力量大力劈砍、一击杀敌而摆出的架势。
提前做好打算,要用性命来赌这一刀击败我?——彭忒西勒雅冷笑一声。那把凡铁打造的薙刀,就算让它奋力砍上千百下也根本不可能伤到自己的神盾分毫。
刹那,两人交锋——
一声金属的鸣奏,
一阵拂面的夜风,
然后,便是于枯树上陡然绽放,散漫天际的雪白之樱。
樱花飞舞中,田鹤的身影掠过了彭忒西勒雅的头顶——以薙刀劈下,击打大盾的目的乃是借力跃起,从上空这个伏身冲锋难以顾及的方向躲过对方的全力攻势。
随后……
反击!
田鹤凌空扭动腰肢,薙刀的长柄在手中翻转,刺出——彭忒西勒雅的后背!纵使彭忒西勒雅有着超人的力量与敏捷,但是她仍然无法在自己全力冲锋的时候离开回过身来——因为她的力量越大,冲锋的惯性也就越强;身体越协调,就越不可能冒着扭伤的危险来紧急转身。
所以,明智田鹤的薙刀刺中了彭忒西勒雅没有盾牌保护的后背。
人类的求生本能,赋予了人体一种荒谬的特性。那就是在重伤之时,全身的机能反而会被提升、调整到最优秀的状态。比如说在将要被冻死的时候,人体将会产生大量的热量,以至于让濒临冻死之人热到连最后一件衣服都脱掉。除此以为外,在血压过、失血过多、极度疼痛这种种致命的情况达到临界值时,人类的身体都会为了贯彻“活下去”这个目标而超负荷运作,强行提升血压、急速加快心跳、屏蔽痛觉……在这种情况发生时,将死之人会突然精神振奋,仿佛痊愈一般。
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而其结果,自然是已经枯竭的生命力被最后一把火透支殆尽,迎来无余地的死亡。
明智田鹤所利用的,也正是这种人体的求生本能。在重伤之下,她的感官反而更加清明、身体的机能也恢复到最优,甚至连全身伤口带来的阻碍也得以完全忽视。这是肉体给与她最后的机会:尽力化解危机、撤退逃跑、活下去的机会。但,明智田鹤的大脑却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决定——用这最后的机会,进行决死的一击。她的头脑很清楚,心态也极为平和,可以说她是完全冷静、理智的。但,理智的追寻死亡——这难道不是更大的疯狂么?
总之,身体疯狂的超负荷运作与意志疯狂的决意,再度创造出了一个奇迹。
她在那一瞬间,以凡人的身份,在比武中击败了身为半神的彭忒西勒雅。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凡铁的薙刀全力刺出,但只将目标击打的略微趔趄半步,便在神衣前化成粉碎。然后,一阵狂风卷起漫天白樱,受辱而激怒的雌豹怒吼着猛扑上来,手中的武器不知何时已不再是大盾长矛,而变成了一柄充满杀意的大剑。
大剑的锋刃搅起夜风咆哮,全力横扫而来。而明智田鹤尚未落地,不可能移动身体闪避……不,即使她站在了地上,也不可能再有一丝力气应对这一击。
所以,这一剑明白无误的将会把女武者年轻的身体撕成碎肉骨沫。
所以,胜负已分,决斗到此为止!
明智田鹤的眼前一黑。
啊,要死了——她欣然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同时感到自己竟然松了口气。
但,不对?她很快发现,这那并不是死亡带来的黑暗,而是一团从天而降的黑影遮蔽住了她的视线——黑暗中,田鹤听到了一声辽远、空灵的嘶鸣回荡于山岗,随后她坠落的身体被温柔地抱住了;而彭忒西勒雅则惊异的发现自己的双刃斧被结结实实的挡住,再难推进分毫。
黑影伴着白樱旋转散开,二人中间多出了一道由黑与红构成的身影。
是吉黯。她一手搂住力竭的田鹤,一手抵住彭忒西勒雅的大剑。一副比深夜还要漆黑纯净的玉龙护手套在她的手上,挡住了大剑的锋刃。
“你……还真是急着送死啊?”彭忒西勒雅冷笑道。
而吉黯则依旧木无表情,古井深潭的黑色双瞳漠然注视着眼前的彭忒西勒雅。一阵疾风拂过山岗,吉黯身披的大红运动服随风而动,竟在夜中发出了夺目的血光。
“为什么?”吉黯问。
“为什么?因为我看你很不痛快,这就是理由。”彭忒西勒雅答。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对她下如此重手。”
“嗯?”
“如果你是为了尊重对手,故而对远不如自己的对手也用出全力,那也是值得称道;但是,你却并不尊重她。”吉黯说着,将田鹤轻放到了地上。眼前这个人,是小童生前那么希望与之同台的偶像,也是在大礼堂内拯救了大家的人,但是她现在的所作所为……
“……我很失望。”
“你到底要说什么?”彭忒西勒雅皱起眉头。
“你虽金光闪闪,却只是个持强凌弱之徒。”
……
——
!
一声怒吼,彭忒西勒雅全身腾空,扫出一记凌空倒踢,自上而下打向吉黯。
而吉黯则单手相迎,只见她手上卷起一道黑浪,挥向彭忒西勒雅砸落的长靴。
金雕展翅搏黑燕,天空变色星辰乱!
霎时间,东天边浮现一条苍龙,与巨鲸座展开缠斗;西天边跃出一头白虎,同武仙座战作一团;南天边飞出一只朱雀,和南鱼座互不相让;北天边显露一对龟蛇,在大熊座面前嘶吼示威。
二人交战之时,两种截然不同的星空便也相互重叠,纷争起来。
而这一拼,已分出了一招间的上下——影疾转,金光乱。
彭忒西勒雅一脚踢出,只感到力道扑空,随即被莫名其妙地甩了出去。
彭忒西勒雅当真是勃然大怒:这一交手竟棋差一招?难道自己要第三次输给她?! 顿时,她眼中似冒出火来,不等被甩飞的身体稳住,右手便猛然一抖,收起大剑,从虚空中抽出那根精美绝伦的标枪。只听一声娇叱,随即雷鸣轰动,标枪从彭忒西勒雅手中激射而出,化作了一道雷光直朝着吉黯劈去!
惊雷之光闪过吉黯双瞳。她立刻清楚地认识到,想要闪开或卸开这雷霆一击均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吉黯从夜幕中抽取出了一大片黑铁般厚重的影,转瞬间凝成一道铁壁。
雷霆标枪打来——却没有触碰到影之铁壁,而是在其寸前炸裂开来,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雷。
行走在八坂大街上的行人,纷纷仰望观看,惊奇这已近入冬、无云无雨之时怎会打雷。但他们所见的天空,不过是一片被灯光映出的暗红色天幕。于是,“说不定是哪处功底施工”之类的判断,立刻出现于他们的脑海里,终止了那一丝小小的好奇。
以山道起点那一个鸟居为界,射命山已经独立出现世界,成为奇幻的舞台。
吉黯落在神社旁的树林之中,耳中仍被震得是嗡嗡作响。但那一发攻击除此之外,便也没有别的实质性伤害。
那只是佯攻。
在吉黯察觉到这一点后,方才看到彭忒西勒雅立于那株白色樱花树上的身影——她拉满一张璀璨的强弓指向吉黯,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趾高气扬。
在投出长矛的同时,已经绕到了对手身后,张弓瞄准……这究竟是何等的神速?
弓弦发出一个清婉的音符,一支光芒夺目的箭矢激射而出,刹那间照亮了半个夜空、半座山峦。树林中的巨木在这一箭前望风披靡,一连串摧枯拉朽的碎裂声之后,但见那道金光飞向了远方的天际,只余下一条树木倾覆的小径。
吉黯的身影却不在那小径之上。她被这一击打得灰飞烟灭了?不!只见七条黑影伏地疾行而来,纷纷自白樱树攀援而上。当彭希注意到时,七道黑影已经到了她的脚边。一声长啸,七头黑色的罔两同时从影中跃出,挥舞长臂抓向彭忒西勒雅。
“雕虫小技!”
金光消散、银光流转,彭希手中长弓转瞬间变幻为一柄弯曲的长剑。她持剑反手一挥,七道弧光并闪,罔两们尽数四分五裂。
太简单了——彭希轻蔑的想。但就在此时,吉黯那黑珍珠般的瞳孔出现在罔两的碎片之后。是障眼法!借助罔两们遮蔽视线,令彭希轻敌、招式打出之际,吉黯快若风影的身形已经欺进她身旁,紧握的右拳悍然打出!
“徵调·狻猊!”
吉黯的拳转起一阵气的涡旋,罔两们的碎片纷纷被搅动起来,片片碎裂的影子迅变为一条条漆黑的龙蛇,缠绕在主人的拳上,凝结为一副漆黑如墨、晶莹如玉的护手。
彭希自然感到这一拳的威力,但时间与距离都不允许她再唤出盾牌防御,只能驾起曲刃剑格挡。
铛——!
好似千斤玉磬撞上大钟,洪亮清澈的音波在神社庭院中炸开。彭忒西勒雅飞退出去,连倒的数步才稳住身影。吉黯也飘落在地,双腿内曲,两脚跺地,立出二字钳羊马的姿势,双拳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举在两侧,赫然都已套上了那黑玉护手。
“这可是……你自找的!”彭希咬牙切齿地低吼道。这一次交拼她又没能占到便宜,这个影女层出不穷的把戏已经让她出离愤怒了。她收起曲刃剑,双手环握于胸前。随着一阵刺耳嘈杂,犹如千万人争吵不休、怒吼谩骂般的声响,一柄硕大的双刃斧出现在她手中。
“厄里斯……不和女神之斧?”吉黯嗫嚅道。
“没错。”彭忒西勒雅扛起斧头,仅仅是这么随手一挥,斧头所带起的烈风竟然就将她周围树木的树皮都剥下了一层。悬浮于半空中的神社也发出一连串劈啪作响的声音,似乎就要散架。趴在地上的埃索伦更是感觉有万千把刀子从背上擦过,忍不住一声哀鸣。
吉黯在田鹤身前,双拳一动,挡住袭来的烈风。而后,一条黑龙自她脚下攀附而上,立于她的身后,做出凶狠欲噬的姿态。
一方是傲绝张狂的女英雄,一方是深沉阴郁的龙之女。两个少女对峙着,方才战声四起的神社突然一片寂静。
“唔咳……”
田鹤咳出一口淤血,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景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看得出来,经过方才的一场打斗,这两个强到不像人的家伙已经对对方的战术、力量和速度有了认识。她们看似不动,实际上是在用意念演算着战术。她们的眼神相互交错,出招、拆招。
那个偶像明星的招式招招夺命,极尽暴力、猛烈之能事;与之相对,那影女却处于完全的被动状态,她只是如镜面般反映出对方的攻击,然后采取手段一一化解,饶是如此却始终不落下风。
田鹤看得出来,那个影女并不想真的动手,仅仅是在不断拆招,想让对方无法下决心攻击过来。但她越是退让放手,彭忒西勒雅就越是急躁。这个傲慢的女战神很快就会厌倦这场演算,不惜露出破绽地冲将上来。
那样的话……
“彭希!你为什么在这里?”正当这时,一声呼喊,只见亚沙跑了过来。
“快退下……这里危险……唔……”田鹤想要提醒,但是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看着这个毫无战力与法术的普通少年朝着二人意志之间跑去。
这样下去他必死无疑!
田鹤强忍剧痛要从地上爬起来,她是风纪委员,保护大校区的学生是她的职责!
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随即,田鹤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男性声音:
“不必出手。”
一听这个声音,田鹤的心立刻放了下来。她确信,事态已经尽在掌握之中了。
方才在茶室之中,亚沙见田鹤冲出房间,心中奇怪发生了什么事。想要回头问吉黯时,发现那沉默的女生也不见了踪迹,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房间中的红光闪来闪去,亚沙手足无措,虽然想要出去一探究竟,但又害怕在那长廊上迷了路,只得缩在墙角里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就这么呆了不知多久,房间的拉门突然开了。一个男性缓步走了进来。
“啊。竟让客人如此孤坐,着实失礼呀。”那男人的声音轻柔而端正。他阖上门,跪坐到亚沙面前,又斟上一杯茶水。
“请。”
“谢谢……”亚沙战战兢兢蹭了过来,抬头看向来者——这个人不到20,细眉细目、脸型尖俏,面色犹如月光般皎洁;他身着一身乌黑的立领排扣校服,从从头到尾一尘不染、笔挺鲜亮。眼前之人不仅相貌俊秀、气度不凡,而且彬彬有礼、平易近人,亚沙的心稍微放宽了些。他拿起茶杯品了一口,大胆提问道:
“请问,您是哪位?”
对方微微一笑:“敝姓葛叶,葛叶森罗,乃是这里的负责人。”
原来他就是负责人啊!亚沙有些吃惊,转念又想,这样一个翩翩公子就认负责人的职位真是天经地义的。
“找急忙慌地请您过来,却因为有些事情没能接待。真是抱歉。”葛叶森罗说着,微微欠首。亚沙连忙也深鞠一躬,连道“没关系、没关系”。
“现在您的朋友正在外面,她似乎与我们发生了些许误会。还请您前往澄清一下。”葛叶说着站起身来,“事不宜迟,请跟我来吧。”
亚沙连忙跟上。只见葛叶拉开拉门,门外却不是那条长长的走廊,而是夜空下的一间神殿、一株枯樱。凉风吹来,亚沙惊觉眼前正是山顶那间神社!他刚才深处的房间,明明是坐了数分钟升降梯才达到的,应该是位于大山的地底才对。可现在打开拉门,居然又回到了山顶?
算了,别多想了。反正一切事情就用“魔法”二字解释好了。亚沙摇摇头,放弃了思考。
“闭上眼睛。”葛叶说着,伸手遮住亚沙的双眼。亚沙只觉得眼睛一亮,流出几滴眼泪。再一睁眼,便见泪光朦胧中眼前一切都变了形状——那间神社浮上了半空,枯树盛放幽紫的繁花,漫天星斗尽数化作巨人、巨兽,而广场上……那披金甲的女子,岂不是彭忒西勒雅么!
“彭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亚沙慌忙跑了过去,甚至没注意到地上的田鹤、埃索伦、奥斯丁,以及正与彭忒西勒雅对峙的吉黯。
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分别了几个小时,亚沙却觉得过了好久好久。在那一刻,他脑中什么也没想,只是一味得向面前那个比他大上几岁的姐姐冲去……
“你……!”看到亚沙突然出现,彭希不禁一惊。下一刻,奔跑而来的少年一头扑进了金甲覆身的少女怀中。
亚沙的重量和体温,透过盔甲传达到了那个彭忒西勒雅的肌肤之上。顿时,彭忒西勒雅感到了安心,无端升腾的怒火一下子便平复了下去。她只觉得一切得偿所愿,疲累得只想让跟前这个怯懦弱小的小男仆抱着自己,其他什么也不想做了。然后,她的下眼皮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
“你这混蛋……跑去哪里了!”彭忒西勒雅喊道,将眼中的液体忍了回去。
“对不起!彭希!”亚沙带着哭腔慌忙道歉。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我有多饿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亚沙就这么抱在彭希腰间一个劲儿道歉,而彭希则任由亚沙抱着一个劲儿指责他。在二人周围,幻想界的景色逐渐褪去,方才狂乱的战场恢复为寂静的神社。
葛叶森罗的身后不知何时冒出几个面目模糊的白衣侍者,将倒在地上的埃索伦与奥斯丁抱起,走进了神社的侧殿。与此同时,吉黯则将田鹤扶了起来。
“如果我没认错,您应该就是龙区松龄实验中学的吉黯同学吧?”葛叶转身问吉黯道。但少女却没理会他,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亚沙与彭希。
“吉黯同学?……吉黯同学!”
葛叶接连加大声音后,吉黯终于回过头来狐疑地看着这个男人。
“不必惊讶我知道您的名字。您可是吉家的嫡传长女呀,在您报名来大校区上学的时候,我们风纪委员会就注意到您了。”
吉黯听罢,点了点头。
“不过……那位校园偶像彭忒西勒雅,居然是通灵者,而且还有如此之强的力量,这点倒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葛叶摇了摇头,“看她刚才的战斗,无论是力量、速度、感官还是反应,都已经超乎了人类的尺度。而且她使用的那些兵器,几乎全都是神话中的神兵……不过真可惜啊,她有这么强的力量却用来任性妄为。这次多亏有吉黯同学出手相助,否则可不知要闹出多大乱子。”
“……但是并不讨厌。”吉黯沉默半晌,看着彭希说道。
“什么?”
“我并不讨厌她。她只是因为重要的人突然不见了,所以陷入疯狂。那种心情……我理解。所以,我不想让她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吉黯说着,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我做到了。”
“吉黯同学真是宅心仁厚。大校区有您这样的人保护,我们这边也可以轻松点了。”葛叶笑着,走到彭忒西勒雅面前深鞠一躬:
“彭忒西勒雅小姐,在下便是大校区风纪委员会委员长葛叶森罗,刚刚我的部下对您和您的朋友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听见葛叶说话,亚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彭希,赶忙放开手红着脸退到一旁。
彭忒西勒雅则撩动秀发,抬眼望天道:“你这家伙,是这里管事的人么?要道歉的话,直接走过来跪在我面前才对吧——这不是你们日本人最擅长的么!”
“你!”田鹤听闻,挣扎着要做点什么,被旁边的吉黯一把按住了。
而葛叶森罗倒不恼恨彭希的狂言,呵呵笑道:“在下对晚辈管教不严,让他们冒犯了小姐,着实有罪。不过,彭忒西勒雅小姐是大校区第一偶像,豪爽潇洒、宽宏大量,想必不会多做计较吧。”
“哼!”听到如此露骨的谄媚之言,彭忒西勒雅嘴角一翘,“看在我家仆人没受什么伤的面子上,就饶了你们这次。不过因为你们,我可是一直饿到现在。我可是有低血糖的,万一耽误了明天的演出,你们担得起责任么?”
“实不相瞒,在下已在屋舍内为小姐备好了酒宴。若小姐不弃,还请赏光。”
“这还差不多。带路吧!”
“这边请。”葛叶森罗领着彭忒西勒雅与亚沙想侧殿走去。而吉黯则搀起田鹤准备跟上。谁知这日本女生却扭动身子,不愿前进。
“请放开我。”田鹤说,见吉黯一脸茫然,又解释道:“委员长设宴邀请的是你们,我身为晚辈没有出席的资格。”
吉黯听罢点了点头,然后对前面的葛叶就是一声大喊:
“委员长同志,我要邀请这位武士同学一同赴宴!”
“额?哦,当然可以。田鹤,你一起过来吧。”葛叶略微一愣,随即同意了。
“喂!你……”田鹤惊愕地看着吉黯,想不通这个阴郁的中国女生为什么要这么做。想要讨好?但自己分明是个身无长物的田舍娘。想要让前辈难堪?却也并不像是。
“为什么……?”
“我没钱。”吉黯认真的回答。
田鹤彻底搞不清状况了。一瞬间竟怀疑吉黯说的不是国际语,而是什么难懂的中文单词。
“我的生活费还得等一阵子才到。所以只能这样请你吃饭了。”
“慢着慢着……你到底为什么要请我吃饭?我们明明才刚……”
“你——”吉黯沙哑的声音打断了田鹤的疑问,“不算刚刚挨得打,身上也已经有这么多暗伤,不疼吗?”
“我……”
“而且气血也空虚到不成样子。不让你好好吃一顿饭,我会睡不着觉。”
听了这话,田鹤忍不住想说自己不需要别人怜悯。但是,面对吉黯那张扑克脸,想要逞强的她却不禁乐了出来。
“你……可真是个怪人……”
“嗯。”
说话间,葛叶以领着众人来到侧殿。拉门推开,只见厅堂里几张螺钿镶嵌的漆绘茶几一字排开。房间四角,四盏灯台亮起灯光,这光摇曳波动似是火光,亮度却又远胜于烛火,将整个屋子照了个通透。
几位侍者端着各色精美食物从廊下走来。它们各个衣着华丽、步态聘婷,只是面目全都刚刚带走埃索伦和奥斯丁的那些人一样模糊不清——似是人脸,却又并非人脸。
吉黯看到这些侍者,有些惊奇的“哦”了一声。
“这么多啊……厉害。”
“吉黯小姐……这些是……什么?”亚沙忙低声问道,这些侍者令他有些不安。
“这些是式神。也就是委员长用法术变出来的仆人。”田鹤接过了话头。她虽然有伤在身,但还是勉力遵循下人的义务,在客人们入座后方才坐下。
亚沙从没参加过这样的宴请,也因为他不太敢抬头去看那些模糊的脸孔,生怕从里面看出什么丑恶的原型。他只好局促地低着头去看满桌子的美食——桌面上不仅有美玉似的切脍、珍珠般的鱼子,还有厚度适中火候正好的牛排、金黄焦脆的春卷、五彩斑斓的什锦炒饭、油润焦脆的烤鸡、鲜红如火的红菜汤以及其他各种连名字都说不上来的精美食物。自己突然想起自己刚才花了半个月薪水所买的那些食材,才意识到那些东西都丢在八坂大街,或者说黄昏裂隙里了。不过,就算没丢又怎样呢?那些食材与这一桌盛宴相比简直寒酸不堪……亚沙这么一想,心里越发沉重起来。
他扭头转向彭忒西勒雅。刚刚彭希那身穿金甲的样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还用再想么?彭忒西勒雅也是一个通灵者,那两个与火焰妖怪搏斗的人再加上明智小姐都不是她的对手。彭忒西勒雅是个女超人、是半神……
注意到亚沙的视线,彭希回看过来,一个眼神就将亚沙的脸刮了回去。
在潜意识中,亚沙早就将彭忒西勒雅看作是女神了。她拥有这种力量,对亚沙来说,或许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这样一来,亚沙便理解到了自己和彭忒西勒雅的差距,要比想象中更远、更远。不是比喻——真的是杂草和星辰的距离了。
亚沙心里难过,强迫自己别再想下去。他又看向坐在一旁的吉黯——真是奇怪……他之前觉得吉黯有些诡异、难以亲近,但了解到她的确是灵异少女之后,觉得那张死脸子莫名的亲切起来。
“知道鬼的长相,所以不怕鬼。”——亚沙又想起老家的一句谚语来。
“亚沙。”吉黯突然说话了。
“是!怎么?”
“你这样盯着我会吃不下饭。”
“啊,抱歉。”
“那么把那盆炒饭拿来,谢谢。”
亚沙忙将炒饭递过去,吉黯直接盛出来半盆,一勺一勺送进嘴里,好似个仓鼠似的咀嚼起来。
您这哪里像是吃不下了啊……亚沙不禁笑了出来。
“感谢彭忒西勒雅小姐和吉黯小姐前来赴宴。寒舍今日真是蓬荜生辉。不知这些饭菜是否还合你们的口味呢?”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们日本人就是废话唠叨太多才总长不高的。”彭忒西勒雅冷笑道。
吉黯则“咕噜”一声咽下炒饭:“豌豆十分鲜嫩,汁水的甜蜜与火腿的咸味相互对立,而后又被大葱烘托提高了数倍,而这一切又在米饭柔和的包容下融为一体。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我家门口王大妈卖的什锦炒饭一样……”
而整个房间里,集体大概沉默了1.5秒。吉黯看看四周,开始继续沉默的扒饭。
“那……其实这次会带亚沙同学前来,事出有因。”葛叶似乎删除了某人的发言,接着彭希的话说道,“实不相瞒。大校区里最近兴起了一个邪教性质的帮派,名为巴风特帮。”
“我知道。”彭希边吃春卷边说道,“那帮派已经被我灭了嘛。”
“原来是彭忒西勒雅小姐所行的义举啊,实在感谢。”葛叶微笑颌首,随即神情严肃来,“但是,供给这个帮派召唤邪神的青行灯之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这个人犯下各种恶行,制造出不少混乱。不过好在这个罪魁祸首已经死了。”葛叶扫了田鹤一眼,女武者立刻受宠若惊,面颊绯红。
“根据我们的调查,这个祸首名为堀骨岁三。他原本在是个青少年心理学家,被大校区电视台聘请,策划了几个节目。但是节目完成之后,电视台就以种种理由解雇了他。于是,他就开始使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巫术,展开了一系列报复。”
“哼。自己是心理学家,结果倒先疯了。不过也不奇怪,你们日本就是盛产变态嘛。”
“彭忒西勒雅小姐!”
“明智,不得无礼!”
“……是……”
“虽然堀骨岁三死了,但是他似乎生前已经安排下什么阴谋,而且这阴谋似乎还与弗洛纳尔君有关。我们需要静观其变,随时应对状况。为此,也请二位小姐能够协助我们的工作——拜托了!”
葛叶说完,伏在桌上行了一礼。
“哼,原来这就是你们抓他来的原因啊。放心,我的人我自己会保护好。而且我也不会放任妖怪侵扰我守护的城市。”彭忒西勒雅拿起餐巾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晚饭不错,多谢了。亚沙,我们走。”
说罢,彭希秀发一甩,走出房间。亚沙见状也赶忙站起,按日本的习惯对田鹤、吉黯、葛叶抱歉的深鞠一躬,跟了出去。片刻后,门外传来摩托引擎发动的声音,随着亚沙的一声惊叫,那马达声朝着空中远去了。
彭忒西勒雅拂袖而去,葛叶森罗却依旧是那副笑脸。他回席坐下,又对吉黯说道:“总之,我现在已经劝服所有学区在放学后宵禁。”
吉黯伸出的手悬在了紫米糕的上方。
“怎么了?”见吉黯有异,葛叶问道。
“宵禁……不好。”
葛叶又是柔和一笑,似是带着些许歉意似的解释道:“信仰山羊爸爸的那些帮会成员,还有很多仍在继续活动。虽然堀骨岁三已死,但他造出的青行灯仍不知有多少流传在外。想必吉小姐也知道,即将到来的万圣节是怎样的日子。宵禁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而且,我会给吉小姐一个通行证,宵禁不会影响到您的。”
“不……我……”吉黯还想再说什么。虽然葛叶一番话句句在理,但她就是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无法释怀。可到底是什么?她又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在葛叶森罗那副谦恭的笑脸前,吉黯最后只能点了点头。
“感谢您的理解。”葛叶拍拍手,一个式神跪到吉黯身旁,双手奉上一张通行证。
“其实也应该给彭忒西勒雅小姐一张的。但她走的太急,唉……”
葛叶说着,敛起笑容长叹一声。
“如您所见,我们这边是一心为大校区的安全着想,但彭忒西勒雅小姐却是太我行我素了。亚沙同学的名字的确出现在堀骨岁三房中,她却毫不在意。像她这样过于自信的人,恐怕很容易落入魔道呀。一旦那样,就只有您能够制服她了……”
“我不会再和她打的。”吉黯忽然发言,打断了葛叶的话。
“恩?”
“我并不讨厌她。我也并不想讨厌她。”
葛叶沉默片刻,那副笑脸又浮现出来。
“即是如此,那也好。你们二人都是罕见的高手,惺惺相惜也是理所当然。”
啪嚓一声轻响,竹筷在明智田鹤紧握得发白的拳头中断成两截。
吉黯冷漠的神情和语调以及那丝毫不知客气的进餐举止,被明智田鹤解读为了蔑视。而且这蔑视不是冲着田鹤自己,而是那个在田鹤心中有着近似神一般地位的男人——葛叶委员长。
本来以为这个中国女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结果没想到竟然和那个彭忒西勒雅一样是如此无礼之徒。明智田鹤感到失望,一想到自己被这样的人救了,就更是觉得羞辱。可是,自己绝不能在此时发火,不能给委员长丢人。所以,田鹤唯一能做的,就是圆睁凤目,死盯着面前那个目无表情的吃货影女。
盯了数秒后,吉黯察觉到了田鹤的眼神。她呆了一下,然后起身道一声“告辞”便要推门而去。推开门后,扭头又说了声“多谢款待”。
“要回去了么,吉小姐?明智,送客。”葛叶招呼道。田鹤咬牙走上前去,吉黯却已经入影遁走,消失在了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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