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z 发表于 2013-4-25 15:41

押井守与黄昏中的日本——佐藤千岁《北海道新闻》驻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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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冬,我们母子三人在JR东京站乘上新干线列车,前去探望因工作关系到静冈县浜松市单身赴任的父亲。
许久未见的父亲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白色墙壁上,贴着身穿蓝军装的少女海报。就这样,我第一次见到了宫崎骏导演的动画电影《风之谷》(1984年)中的女主角娜乌西卡。
少女黄褐色的眼睛和生动的表情固然令人印象深刻,但对于10岁的我来说,最炫目的还是她饱满的乳房和紧束的腰肢。
无论是宫崎骏、押井守或是我们,都并不知道1984年将成为日本动画史的转折点。
回到东京后,我们全家在车站前的电影院观看了电影《风之谷》。电影的舞台设在未来的地球。人类发明了终极生物武器──巨神兵,发动了名为「火之七日」世界大战,将整个地球付之一炬。大战后,基因工程造出的巨大菌类和昆虫大行其道,人类只能在夹缝中苟且偷生。
《风之谷》上映的1984年,柏林墙尚未倒掉。即使小学生也能理解,动画中的巨神兵是核武器的拟人化,而「火之七日」比喻的是美苏矛盾激化后可能爆发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对生活在彼时日本的我们来说,美苏对立导致世界核战争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电影的高潮,是多鲁美奇亚帝国与小国──风之谷的战斗场面。多鲁美奇亚帝国复活了巨神兵,妄图征服世界;「风之谷」则主张人类与自然共生。率领风之谷军的娜乌西卡通过牺牲自己保护了人类和自然,结束了战争。
电影的主题是「共生」。电影所竭力宣扬的,正是资本主义国家与意识形态不同的社会主义国家,以及因经济高速增长而惨遭破坏的自然共生的理念。
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日本,周末全家去看电影的「标准家庭」仍然存在。标准家庭是由工薪族父亲、职业主妇母亲和两个孩子组成的小家庭。1941年出生的动画导演宫崎骏开始声名鹊起时,恰逢日本标准家庭尚存的年代。
《风之谷》提倡为集体而不惜牺牲自我,并与自然和谐共生。对我们这种标准家庭来说,这样的内容十分合适。
此片大获成功,宫崎骏也随之一举成名。比宫崎年轻的押井守也在1984年导演了动画电影《福星小子2──Beautiful Dreamer》(1984年),蜚声动画界。
科幻动画《福星小子2》的女主角是身穿豹纹比基尼的外星美少女拉姆。与《风之谷》寓意相比,社会理念相当贫乏。
主人公拉姆遇到了爱慕她的平凡高中生诸星。以日本随处可见的小镇──友引镇的学校和家庭为舞台,两人上演了一幕热热闹闹的喜剧。同饱含深刻社会意义的《风之谷》截然相反,这部电影营造的是一个轻松搞笑的世界。
押井给电影赋予了「庄周梦蝶」式的结尾,即「究竟是我在梦中变成了蝴蝶,抑或本是蝴蝶的我做了个梦?」
在诸星和拉姆就读的高中举行校园文化节的前夜,登场人物发现自己所在的世界不过是外星人拉姆的梦而已。
校园文化节前夜的氛围,与泡沫经济全盛期前夜的日本社会氛围相仿。所有喧嚣鼎沸,都只是「外星人的梦」罢了。我们生活的荒谬不安的世界,其实是一个醒不来的无尽长梦。
押井守的这一思想远远超越了80年代动画业界的常识,押井也被制作公司认定为「出过失败作品,是个需要留神的人物」。但押井自己仍然相信,如果将「蝴蝶之梦」出色地表现出来,就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新东西。事实上,他的作品获得了极高的评价。
当时,对于穿比基尼的少女讲着奇怪日语的《福星小子》,我们的父母都采取避而远之的态度。然而,押井守塑造的性感而爽快的拉姆与古老的「一休哥」和「哆啦A梦」大异其趣,俘获了孩子们和一部分御宅族的心。
泡沫经济前夜的1984年,宫崎骏和押井守这两位后来赢得了日本动画「巨匠」称号的导演,均发布了他们的成名作。
当时,动画是针对儿童的艺术形式,《风之谷》和《福星小子》都采用了面向孩子和家庭的题材。不过,无论是娜乌西卡丰满的乳房,还是拉姆完美的比基尼形象,都是与「标准家庭」格格不入的符号。
宫崎骏和押井守没有止步于为标准家庭讲故事,而是带领日本动画突破儿童片的界限,上升至更高层次。
后来,宫崎骏陆续推出了《天空之城》(1986年)、《龙猫》(1988年)等重磅作品,在亚洲各国声名远播。押井守则凭借《机动警察》(1989年)、《攻壳机动队》(1995年)等作品,继续拓展动画的边界,赢得了部分动画迷的狂热崇拜,被奉为神一般的存在。


日本的泡沫经济从1986年持续到1991年。
1985年,日美两国签署「广场协议」,导致日元大幅升值。日本政府为缓和这一局面,实施了长期的外汇管控。此后,巨额流动资金进入日本市场。
过多的流动资金成为「热钱」,大肆从事投机交易。在经济繁荣的刺激下,投机资本过度膨胀,背离了实际需要,促使地价和股价屡创新高。
日本列岛的地价总额飙升至1600万亿日元(约16万亿美元)。当时流行这样一句话:把日本卖了,能买两个美国。日本的金融业者将梵高的名画和纽约的摩天大楼抢购一空,陷入了短暂的癫狂之中。
泡沫经济时期,企业也热衷支持文化事业,电影制作获得了丰厚的资金。
1989年,确立押井守独特风格的科幻动画电影《机动警察》上映。押井将泡沫经济的时代背景引入片中,用精致的画面描绘出未来东京的模样──彼时的东京正进行着填满东京湾的巨大工程。
同年也上映了宫崎骏的动画电影《魔女宅急便》,讲述了可爱的魔女琪琪在北欧港口城市帮助周围人的故事,与押井刻描绘的荒凉的未来都市形成鲜明对照。这部电影滋润了因泡沫经济的拜金主义而荒芜的日本人的心灵,创下了1989年日本最高票房记录。
我属于1971~1974年出生的所谓「团块二代」。「团块二代」是1947~1949年战后生育高峰期出生的「团块世代」的孩子。如今,「团块世代」和「团块二代」是日本社会人口最多的两代人。
「团块二代」在泡沫经济时期是初高中生,与泡沫经济的疯狂喧嚣搭不上界。而等我们进入大学时,泡沫经济已经终结。
从经济学的角度说,因为日本政府担心地价高涨对经济造成负面影响,所以多次提高利率并进行融资管制,终于在1991年导致泡沫经济崩溃。
然而,与引发世界金融危机的2008年雷曼兄弟公司破产不同,日本的泡沫经济崩溃并不是短时间内发生的事。
如果将日本的泡沫经济比作巨大的寺庙,那它就是在支柱被一根根抽掉的过程中慢慢倒塌的。而且,还有许多东西跟它一同倒塌了。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们这些「团块二代」大学毕业,终于认识到了泡沫经济崩溃的严重性。
泡沫经济时代,一个大学毕业生,往往有数十家公司蜂拥来抢,但到我们毕业时,就职市场已大不如前,进入了所谓的「就职冰河期」,就算是大学毕业生也很难找到正式的工作。大多数「团块二代」在大学毕业后只能打临时工,引发了巨大的社会问题。
随着经济成长停滞,战后日本人笃信的「持续增长神话」也破灭了。在终身雇佣制的公司就职,有一点点出人头地,买房成家,年老后靠退休金安享晚年──这样的人生对我们来说已遥不可及,我们无法再相信公司组织。
泡沫经济崩溃开始波及全日本时,又发生了1995年1月的阪神淡路大地震。高速公路和铁路断裂坍塌,日本政府却应对迟缓。遇难者上升至约6500人(官方统计)。因地震而崩塌的不止是道路和桥梁。日本不再是我们日本人深信的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我们对国家权力的信任轰然坠地。
同年3月,狂热的新兴宗教团体奥姆真理教制造了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本应和谐的日本社会,竟然滋生出教主一声令下便能满不在乎杀人的青年团体。
从泡沫经济时期开始,日本的拜金主义横行,日本社会固守的传统价值观和道德理念不断沦丧,其标志就是沙林毒气事件。
从战争的废墟中奇迹般复兴,经济高速增长,伦理观高尚──这是我们的父母,即「团块世代」缔造的战后日本神话。但随着泡沫经济的崩溃,这一神话也灰飞烟灭。
我们行走在泡沫经济的废墟之上,眼前展开的是一番迥然不同的景象。


泡沫经济崩溃,经济高速增长期结束,日本社会失去了光彩夺目的国家目标和崇高的价值,我们不得不经常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要一面受苦一面活下去?
既然很难找到活着的意义,那死就自然成了更容易的选择。
现在,日本年轻人的死因中,自杀排第一位。在发达国家中,日本的自杀率也是最高的。
押井守和宫崎骏这两位动画导演,都是泡沫经济前夜的1984年开始名声大噪的。过去二十年里,他们孜孜不倦地制作突破固有动画边界的代表作,成为影响日本全社会的电影大师。
在21世纪最初的10年中期,两位大师都为彷徨不知所之的日本带来了发人深省的作品。
押井守的作品是《空中杀手》(2008年),宫崎骏的作品是《哈尔的移动城堡》(2004年)。这两部作品都回答了「为何而活」这一日本社会问题。
《空中杀手》的英文是:The Sky Crawlers,意为「在天空爬行的人」,指的是战斗机飞行员。
电影的舞台设置在与未来欧洲相似的架空国度。未来,随着国际政治的发展,战争从世界上消失了。但是,因为「没有战争,人类就会忘记和平的重要性,因此需要再次发动战争」,于是战争公司组织了空军,进行着模拟战争。
成为模拟空军战斗机飞行员的,是永恒之子。他们是基因工程创造的克隆人,在15岁左右就停止成长,如果不战死就会永远活下去。
电影中既有电脑绘制的立体图像,也有手工绘制的精致动画。华丽的空战和永恒之子回到地面后平静的日常生活交替上演。
地上的永恒之子如同日本的工薪族一般,往返于职场和熟悉的酒馆之间,每天的生活单调而乏味。
停止成长的他们无法参与主流社会,对大人和权威总是持批判态度,扮演着冷眼旁观的角色。他们明显象征着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的年轻一代。
电影的结尾,主人公战斗机飞行员优一奔赴战场,在机舱中低语了这句话:「正因为是走过无数次的路,景色才会变幻万千。光是这样还不足够吗?」
此时,优一的身下是一望无垠的灰色海面,让人联想到英国的多佛尔海峡。就连每一个浪花都被细致地描绘出来,海水的透明度远远超过真实的大海,看着看着就感觉仿佛要被吸进去一般。
身为永恒之子的优一告诉自己,不要理会大人强加的陈腐价值观,而要珍视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就这样活下去。
永恒之子停止了成长,他们的战斗不具备任何社会意义。取代社会意义的,是影片中繁复的细节──随场景变换的天空颜色,战斗机金属外壳反射的耀眼阳光,主人公们若无其事的对话……
正如优一的台词所揭示的,押井守是想通过《空中杀手》彻底否定国家发展和经济成长的故事,劝告我们「平淡地度过漫无尽头的日常生活」。
宫崎骏的《哈尔的移动城堡》的主人公也是少年,背景也是战争,但故事的发展却与押井的《空中杀手》大相径庭。
《哈尔的移动城堡》的舞台也设定为类似欧洲的架空国家。这里进行着同时使用魔法和科学的真实战争。被魔女的咒语变成老太太的少女苏菲为了解开咒语,找到了拥有强大魔力但也被施咒的少年哈尔,开始了同哈尔和其徒弟们一起的生活。
苏菲起初怨恨自己的命运,但在与哈尔等人的共同生活中,她成熟起来,成功地解除了哈尔身上的咒语。电影最后,战争结束了,所有人都踏上了新的人生道路。
电影中的战争场面充满超现实感,比如橡胶怪物的轰炸机同化身为乌鸦的哈尔进行的空战。这部电影中的战争场面,充其量只是主人公们所处的旧世界崩坏的象征而已。
男女主人公经受住战争的考验,哈尔放弃了魔力所带来的权力的执著,苏菲也认识并接受了自己,两人因此获得了新生。
电影《哈尔的移动城堡》描写的是旧世界崩坏,经受住考验的幸存者获得新生的故事。自《幽灵公主》(1997年)之后,宫崎骏就在反复讲述共同体崩坏与新生的故事。
电影的最后,哈尔居住的城堡抖落了覆盖在身上的沉重垃圾,朝蓝天轻盈地飞去。这样的解放感涤荡了观众的心灵。
通过这个崩坏与新生的故事,宫崎骏告诉我们这些经历了泡沫经济崩溃后日本衰退的人们,我们正行进在通往新生的漫长道路上,并鼓励我们「继续活下去」。
这也算是一个故事吧。
相反,押井守的《空中杀手》则彻底否定了宫崎骏式的成长、救赎、新生的故事。
《空中杀手》中的登场人物在空战中被击落,接二连三地死亡。然后必定是死者的克隆人全新登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电影继续进行下去。
押井守的作品没有美满结局,观众也体会不到豁然开朗般的解放感。看完《空中杀手》后,留在我们脑海里的只有微小的记忆片段──低空飞行的战斗机沿着巨大水坝的坝体爬升所带来的压迫感,从永恒之子的宿舍窗户中射入的淡淡阳光。
于是,我们只好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寻找押井守的电影里品味到的那种细微的光芒。返回现实世界后,我们也会下意识地搜寻押井电影烙印在我们脑中的黄昏的霞光。
国家的意义消亡了,神死了,成长和成功的故事褪去了光彩──我们日本人必须在这样的世界里活下去,这时我们该选择谁的故事?押井守还是宫崎骏?
为了日本经济复苏,恐怕宫崎骏的故事更合适。因为它鼓励日本人「捱过旧世界的崩坏,迎接新生的到来」。
但事实上,押井守的态度与我们更相符,因为我们拒绝相信轻轻松松就能获得新生的故事。
日本经济衰退后踏足社会的「团块二代」,以及比我们更年轻的下一代,不会把国家看作是父亲般强大的存在,对财富和权利的欲望也十分淡薄。但我们懂得,应该享受这个世界细微的光芒,在无聊的日常生活中寻找快乐。
在永恒却无聊的生活尽头,也许看得到一抹新的亮光,也许什么也看不到。泡沫经济崩溃后的日本年轻人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不明确、不安定的世界里。

KissMoon 发表于 2013-4-25 18:51

好文,有学习价值!

ywll 发表于 2013-4-25 21:06

鸭子好久没消息了,在干嘛?

----发送自 STAGE1 App for Android.

KissMoon 发表于 2013-4-25 23:21

此文作者上电视:http://cen.ce.cn/more/201212/16/t20121216_23945121.shtml

战鹅 发表于 2013-6-20 20:38

叠报纸,折火柴..

感谢分享

pepase 发表于 2013-6-20 23:26

虽然觉得空中杀手挺好看的但是对押井守想表达啥完全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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