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5-13 10:10

(魔女归漫区)《魔女术≠邪妖法》空木春宵:化身魔女吧!反网暴反厌女科幻中篇小说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5-13 10:10 编辑

写在前面:本文几乎不涉及百合内容也几乎不涉及情感关系,原本想在外野发布,奈何至今仍未开放,故移回快乐老家漫区,敬请本区各位河豚用户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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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录于作者空木春宵第二部个人作品集《感傷ファンタスマゴリィ(感伤Fantasmagorie)》 点此日亚购买

(本作)……可谓是如实反映了当下社交媒体上数之不尽的厌女以及性别对立的争议。不光为女性、更为追求对一切不公予以纠正的人们,不分男女地披上魔女的化身,以求影响世界。而憎恨这类人的群体以骑士团自居,打着魔女狩猎的旗号盗取对方的个人信息、将对其处刑的影像公之于众。骑士们正如现在网上的厌女者或网络右翼一样的群体,互相通过对他者的歧视和憎恨言论团结起来。……该如何对抗这一切?是否终会有方法让人觉醒善性,治愈厌女心理?对于这个在我们的现实之中可以认为近乎无解的问题,本作展示出微小的希望,令人感动。话说回来——你不来试试,化身为魔女吗?——《感伤Fantasmagorie解说》高原英理

[*]作者:空木 春宵
生于1984年静冈县,毕业于驹泽大学文学部文学科。2011年,以《繭の見る夢》获得第2届创元SF短篇佳作奖并以此正式出道(后收录于选集《原色の想像力< 2 >》)。所著《地獄を縫い取る》被收录于竹书房刊行、大森望主编《ベストSF2020(Best SF 2020)》。2021年发布个人首部作品集《感応グラン=ギニョル(感应GrandGuignol)》,2024年发布其第二部作品集《感傷ファンタスマゴリィ(感伤Fantasmagorie)》。
请注意:本文包含残酷描写,请谨慎阅读另请留意:译文中出现的如“ 委托人 ”的代码形式,意为【委托人】一词原文注音为【Client】,下同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5-13 10:10

魔女术≠邪妖法著:空木春宵译:ecrhoastugkpet序

风儿,宣告了来客。
丛生的花草不分四季,一朵朵就当现在正是盛放的时节。看不见的手从顶上抚过,叫花儿齐齐歪过头去。曼陀罗、天仙子、曼德拉草、颠茄。各色花冠轻轻摇曳的模样就像少儿才艺会般可爱。不过,她们的体内无不包含大量剧毒的生物碱——她们的设计就是如此。
一道浅淡的地平线横贯两头,以优美的弧线将视野一分为二。下半边是绿色基调的大理石纹理,上半边则是无边无际的青蓝。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与绿毯铺设的大地之间,伫立着一位来客的身影,漆黑得与其身后的景色格格不入。宽大的三角帽檐,朴素的束腰外衣,及地的长袍,都是久违的古典装束,浑身无一不是黑色。或是这身行头的阴影太过浓郁,连客人握着扫帚的手与那副脸庞,也尽在一片幽黑之中。
“欢迎光临,〈面影的魔女〉。”我坐在椅上说道。
“久疏问候,实在抱歉。”对方缓缓行礼,声音听来比从前沙哑了许多。“真是很久——很久不见妳了呀。”
“呀,竟已过去那么久了?”
“嗯,实在过去很久了。”〈面影的魔女〉露出微笑。“毕竟,妳与我的时间感觉并不相同。”
我伸手示意,〈面影的魔女〉便拄着扫帚蹒跚走来,似乎极为庄重地坐上了椅子。那副脸庞从远处还看不出,如今隔着桌子近前看去,竟好似皱巴巴的羊皮纸涂上胶水一般。
“这具身体,是有意这么选的?”
〈面影的魔女〉蠕动干裂的嘴唇作答:“嗯。这正反映了合我年龄的老态。”
“原来如此。”那不惧衰老的态度,想必也会对一些人有所鼓舞。一边想着,我一边单手挥出抚过桌面。霎时间,一套茶具悄然显现,置于托盘上的茶杯送到我俩面前。我在空中轻点指尖,茶壶便飘然浮起,为我们斟满花草茶。“那么,今日所为何事?”
我虽应下了对方突如其来的“想见一面”的请求,但还不知晓对方的来意。
“时候到了。”
〈面影〉无意伸手取茶,而是径直伸出一只手。掌心之上有一道印记。那青黑色的纹路所勾勒的,正是令〈面影〉成之为〈面影〉的象征──面具的刻印。
“到了应将此托付于妳的时候。”
我叹了口气。“竟是这样啊。”
“嗯,正是这样。我的时间,已然所剩无几。”
我点头,将手轻轻盖上那布满皱纹的掌心。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5-13 10:10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5-12 17:52 编辑



在满天星辰的注视之下——
端坐在祭坛对面的委托人,面庞被下方的橙黄烛火映照,表情极为认真。她湿润的双眸凝视的前方,正陈列着盛满清水的杯子、圆环中画着十字的太阳轮、象征女神布丽姬的稻草人偶以及盛放着蜂蜜面包和牛奶的供品篮。这是为赞颂火之女神而设的圣烛节祭坛。肉桂香炉中升起的细细青烟抚过蓝色水晶球的表面,飘绕到身为委托人的二十来岁的女性——至少是这副模样的那具化身——的脸颊之上。
“旧有之物向外,新生之物向内。”我一边念诵,一边用绑着合花楸枝条的小扫帚将祭坛清扫干净。接着,我凝视同样紧握合花楸枝条的委托人的双眸,仔细分辨其中蕴含之色。
只是绘制在眼球表面的材质之色?
──不。是无法用物理演算,连委托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更深层的情感。
以此确定那情感之色后,我单指轻弹虚空。香炉升腾的烟雾摇曳起来,旋即抬升,然后被吸入蜡烛小小的火苗之中。
“这便完成最后的点睛之笔。”说着,我放下扫帚,双掌一合。
拍响的刹那,烛火如逆流而上的瀑布般冲天而起。一束耀眼的光芒瞬间盖过视野。
与天盖——顾名思义,即是天上的顶盖——相撞之后,光芒四散开来。条条光束都拖着长长的尾迹,沿着天穹划出弧线,然后倾泻到大地之上。光的碎片一触及地表,便像在水面泛起涟漪般向四周荡开,照亮丛生的花草。整个〈领界〉无一处不笼罩在这嫩绿色的柔光之中。这是我为委托人特制之色。这一抹色彩,终于也从对面而坐的委托人眼中得见。我暗暗松了口气,心想可算大功告成,最后将一枚满载祝福的护符交予对方。那是一个封存着刚才那束光芒的小瓶,瓶口系着的三重椭圆形吊饰正轻轻摇曳。
委托人表情明快地离去了。
不过,这是“比起最初踏入〈领界〉时”的说法。那张脸上的表情,还称不上是完全释怀的明朗之色。魔女只是魔女,既非医师也非疗愈之士。因此魔女所能做的,既不是为委托人消除心结,也不是为其治愈身心。
听了我的这番解释,之前就在旁仔细观察全过程的男人眨着眼,歪起略带淡粉色的年轻面庞发出疑问:“那么,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这是一位发来邮件请求对魔女活动进行取材的网媒记者。对方打着领带套着笔挺的深蓝西装,看起来与其说是记者,倒更像求职中的学生。不过,我也无从知晓对方的内在如何。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选择了这种形象前来会面——换言之,对方是一个秉持这种价值观的人而已。
男人大约在一个月前发来联络,我并无特别的理由拒绝。自那以后,每周我都会数次邀他前来〈领界〉,当面回答种种问题。而今天,是第一次让他旁观施术。当然,我已事先征得委托人的同意。
“魔女能做的,不过是给予提示。”我一边回应,一边轻轻挥动举在祭坛上的手。构成祭坛的种种道具随之烟消云散,盖住桌面的鲜红天鹅绒化作崭新的素白十字绣。与此同时,以这张桌为中心的绿色圆环向外展开,令充斥〈领界〉的光芒渐渐褪去。最终,星空的帷幕也被卷起,天盖转变为正午的蓝天。
男人转动脑袋,注视着这场天象表演直到落幕。他目瞪口呆的样子,仿佛在亲眼见证魔法。但在当今时代,这已不算稀奇。不过是对〈领界〉——用VR构筑的虚拟空间——的环境参数略作调整而已。
“‘提示’,是吗?”男人面露疑色。“那么,您说是护符的那个小瓶子又是什么?”
“也不过是一些数据罢了。要说有何特别,便是它乃互联网中独一无二的存在。”换言之,那是利用区块链技术诞生的,既无法复制也无法篡改的非同质化代币。“它能保证的,只有唯一性。”
“您是说,它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效力吗?”
“这取决于‘效力’一词的涵义。若是指本身能直接产生某种作用,那它确实没有那种力量。”无论驱邪还是改运,那只小瓶子都做不到。“不过,它能间接地作用于所有者的心。”
男人依旧困惑不解,我便继续讲述。世间独一无二的事物就在触手可及之处,这件事本身往往能成为人心中的支柱。怀有护符,将是一种鼓舞。即便不足以鼓舞人心,至少也可成为引发思考的契机。当面临某种困境之时,若能因护符的存在忆起今日种种,仅是这一点不同,也能带来转变。
“听起来更像是临床心理学呢。”男人说着露出苦笑。这一指摘倒也不无道理。
织入自身承袭的根系和所属魔女团特色的仪式,塔罗牌、占星术、易经等占卜知识,药草学、历法学以及护符的制作技艺。自古以来,魔女所需的技能便不胜枚举。即便如此,以上项目在现代仍不足够。东西兼修的医学、药学、临床咨询知识与技术,加之VR空间的构建和演出技法的高深造诣、各种社交媒体账户的运营甚至各种支付方式的渠道提供──所需的种种技能早已超越了“魔女”一词令人想到的“传统”和“秘密仪式”,更随着技术的发展不断增加。
“有些情况下,魔女也会奉劝委托人咨询相关专家。如发现有必要借助化学药物或治疗,也会向对方提议前往心理科或精神科就诊。”
毕竟,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万能灵药。
男人依旧是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但也无妨。我接受他的取材并非为了寻求理解。接下来,他只需以自己的方式去思考和解读即可。这与施术是同样的道理。
我轻抚桌面唤出茶具,为我和他的一对茶杯中都斟上荨麻草药茶。柔和的茶香升腾而起。随着会面次数的增加,男人也熟络起来,不待招呼便已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但每到将茶杯送至嘴边之时,他总不免显现踌躇。想必是担心茶中会否下了毒吧。明明即便真下了毒,虚拟之物又岂能作用在现实之躯呢。
这种反应,可谓正见得世间对魔女的误解之深。不过,这倒也情有可原。毕竟放眼望去,我这〈领界〉中尽是毒性花草。但要称其为毒草却也偏颇。其中无论哪一种植物,皆可因应用法而化毒为药,实乃一种药毒之辩。
“好了,不知今日又有何疑问呢?”
蓝天之下的小桌两侧,一场问答就此展开。




一发送完附有完成文档的邮件,约翰就打开考勤管理系统按下“下班”按钮。一眨眼,这间公寓楼里的一居室就从“职场”摇身一变成私人生活空间。这倒不是他纠结于VR空间环境参数之类的,仅是取决于自己心情上的转换。
这十年间不时侵袭世界的新型病毒的流行,在他看来也并非全是坏事。多亏居家办公的推广,他犯不着再去挤满员的电车,也不用再面对办公室里形形色 色的人脸。不过,对于那些以面对面沟通能力等“与工作本质本无关联的东西”为武器的家伙来说,这恐怕是个艰难的时代。尤其是那些只会靠浓妆艳抹喷洒香水来利用男人欲望的女人。献媚的手段受到限制,晋升全取决于个人能力——这样子,才叫正确。
然而在电视上一直播放的脱口秀节目中,嘉宾却在鼓吹截然相反的观点:随着居家办公的普及,职场性骚扰的案件量正在下降,同时纯粹以能力为基准的评价得以实现,不断推动女性抬高社会地位的进程──
简直可笑到要命,约翰不屑地摇了摇头。那个身披黑色皮夹克、耳朵上打满无数耳钉的女嘉宾,看起来轻浮得很。她左侧的头发直到头顶几乎都被剃光,剩下一边的黑发像豪猪一样根根竖起,显得愚蠢可笑。在节目男主持身旁的她,胸前打着〈荆棘的魔女〉的字幕。她是近来在年轻人中急速获得关注增长的魔女之一。
魔女不停开合她抹上黑亮油彩的嘴唇,看来很是得意地继续讲述自己的观点。但她并不存在于现实的演播室中。不,就算找遍全世界,恐怕也不会有和她容貌相同的人物存在。这具身躯无论建模还是贴图都为了追求真实感而精心制作,但也不过都是仿造的化身。这个女人一直说个没完,男主持却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明明是个男人,约翰为此咬牙切齿。最让他恼火的就是这一点。不仅不反驳这个有害的女人的胡话,甚至还点头附和。他很是反感,就关掉了电视。
突如其来的饥饿感让他打开冰箱,里面却没有任何能填饱肚子的东西。苍白的机箱里杂乱地堆放着芝士粉和眼药水的瓶瓶罐罐,侧架上摆满了功能饮料。无奈之下,他决定出门采买。他穿着一身运动装就出了门。吹来的风虽然冰凉,但又不至于回去拿外套,他于是径直走向面朝后巷的外楼梯。这栋五层的公寓要让抠门的房东装电梯还是显得太矮,可上下爬楼梯又很是费劲,而他正位于公寓的顶层。每下一层,扑来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就愈发浓烈——进驻一楼租铺的中餐馆是罪魁祸首。约翰几乎要吐了出来,赶紧捏住鼻子。他实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爱吃那种东西。
他走进一出后巷就到的私营食品店。与大型连锁店不同,这里的商品种类也就比烟店强上丁点。在这干瘪的店里扫了一圈,他拿起杂牌的爆米花、牛奶和烤鸡肉罐头走向收银台。那个每次来都能碰见的长得不顺眼的当值女店员,正和一个年轻的男顾客热聊着什么。约翰偶尔也会见到这个高大的西裔男子。他每次都只买麦片,反而给约翰留下很深的印象。今天他又把麦片放在柜台上,手肘撑在台上搭话,女店员则回以谄媚的笑容。这母狗——约翰在心里咒骂。别因为你的发情期耽误顾客的时间。
他硬生生挤进男子和女店员之间,把从口袋里掏出的零钱和商品一起摔到柜台上。眼角余光瞥见麦片男皱起眉头,约翰却没有理睬。他别过脸去大声说“赶紧弄”。女店员只能一脸极为不悦地敲打起收银机。
当他付完钱正要走出商店时,背后顿时传来笑声。回头一看,女店员和麦片男正对他露出讥笑。
懒都懒得理睬。约翰在心中嘀咕,快步离开了那个地方。
一回到房间,他就一边用功能饮料灌下爆米花一边浏览起网页——魔女们的社交媒体账号、魔女相关的新闻网站,还有反魔女派的博客。情报收集不可懈怠。他有时为魔女的发言发出嗤笑,有时为反魔女派的言论深表赞同,同时他还在寻找更为邪恶的魔女。新型病毒的间歇性流行是因为魔女们用邪妖法对人们施以诅咒──虽然约翰还没有疯狂到相信部分反魔女派宣扬的这个说法,但他确信那帮魔女毫无疑问都是有害的存在,她们就是邪恶女人的代表。在社交媒体、VR空间和电视节目里,魔女们不是展示那些诡异仪式还是什么咒术,就是自以为是地对世间指指点点。她们灌输煽动性的话语,玩弄小聪明的辞藻,一身夸张装扮地扭动身姿,只为蛊惑人心。
要蛊惑的,就是这世上的女人。
女人们一个个都像中了魔咒般被魔女的话语轻易蛊惑,正是因为那帮魔女的主张恰中她们下怀。女性团结、社会地位、性自由——无论哪一个都那么动听。但在约翰看来,它们本质上都是“欲望”。魔女们深谙撩拨女性“欲望”的把戏。而女人们也将那些蛊惑内化为自己的想法,错以为那是自己发自内心的主张。久而久之,她们之中竟也有人以魔女自居。魔女传染下一个魔女,简直是更甚于病毒的最恶劣的瘟疫。
约翰用匿名账号对魔女们的社交媒体账号写下评论,向反魔女派中引发思考的部分意见发去赞同,随后在自己的博客上传一篇更新。更新下面很快出现反对的声音,但他毫不在意。因为这恰恰印证他的观点击中了魔女及其拥趸们的软肋。
逐渐找到了手感,约翰脱下运动衫,换上VR潜入专用的紧身衣。总感觉腰间比以前更紧了一些,也该换件新的了。他虽然这么想,却马上刻意装作毫无影响。虽然不至于揭不开锅,但重新购置毕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为了活动经费,这点不便算得了什么。他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戴上摆在桌角的VR眼镜。在视野浮现的无数图标之中,他将目光聚焦在那枚铁十字徽章上,右眼眨动两下。等待系统加载的时候,他还在默念〈骑士团〉的口号。
——向魔女挥下铁锤!




——看向梦中。
周围弥漫着灼烧人血人肉的可怕异臭。因为在眼前耸立的无数火堆之中,那些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或是被绞死后又拿来焚烧的人,全都被烧成了只得表面熏黑、内里仍是血肉的尸骸。
自己虽未落到与她们一样的凄惨下场,却感受不到一丝喜悦。
我来回躲过世人的目光,将她们多半化为灰烬的身体一点点啃下,吞入己身。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5-13 10:10



现代魔女。
对某些人而言,这个词听来或许有些奇怪。何谓“现代”的魔女?为何不直接称之为“魔女”?但要细想,也不难理解。“现代”一词,意味着与旧有事物存在显著的形式差异乃至断裂。无论艺术还是思想,但凡冠以“现代”之名,皆与过往形式截然不同。
魔女也是如此。
至于“现代魔女”发生的断裂,正是她们与近代魔女之间的非连续性。曾在西欧诸国发生的魔女狩猎浪潮中的魔女,与现代魔女之间并无任何直接的联系。虽说未必不存在一派魔女躲过了迫害与告密,将秘密仪式世代传承至今,但她们反而更不会以现代魔女自居——想必她们会骄傲地自称为传统魔女。
“您说的断裂,到底发生了什么?”男人在草丛中俯下身,从茂密的药草丛中挑出我事先嘱咐过特征的颠茄,一边抛来疑问。
我也一边将亲手采撷的各种药草抛入篮中,一边对答:“在启蒙思想的传播使得魔女狩猎走向终结的同时,魔女本身也从历史的舞台上悄然隐去。”
历经漫长岁月而日渐式微的魔女狩猎,来到十八世纪后终被各国法令禁止。魔女也随之从世界——至少是基督教的世界——的舞台上消失。此后对魔女的首次复活,则是在艺术的世界之中。
浪漫主义与前拉斐尔派的艺术家们,仿佛与科学进步和社会理性化背道而驰,纷纷将神话中的女神、传说中的女性乃至“魔女”作为描绘的主题。然而,这些女性终究都是为男人招致毁灭命运的蛇蝎美人或无情妖女,只为将男人的视线与心意都捕获到手,作为美的象征而存在。
之后登场的,是随着灵性主义的兴盛而出现的将魔女术付诸实践的魔女们。她们中的许多人融合了基督教同化前的信仰中的咒术和女神崇拜、凯尔特的德鲁伊信仰和非基督教文化圈的萨满教,或是阿莱斯特·克劳利创立的泰勒玛律法等多种多样的源泉,实践新的魔女术。这样一来,魔女们终于从“被观看”的对象中脱身,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开辟出了自己的道路。无论是之前的克劳利,还是杰拉尔德·加德纳宣扬的在新异教主义中最大的派系威卡教,当时大多数团体的基础仍是男性中心主义。这些教团中的魔女大多被当作一种圣女符号,只是男人们仪式中的道具。
真正作为主体存在的魔女登上舞台,是在二十世纪的后半叶。这一时期,在嬉皮士运动和新时代运动等反文化运动的扩大以及女性主义兴起成为潮流的背景下,许多女性活动家开始自称魔女,为女性的社会权利和地位发声。作为被迫害和排斥的存在的象征,她们披上魔女狩猎时代的魔女形象,向世人高喊:
“当年没被烧死的魔女们,现在回来了。”
这就是当时的口号。从此现身的新时代魔女结成大小不一的魔女团,一边与曾经的魔女教派合流,一边各自发展出独特的教义和魔女术。也有不依附于任何教团、甚至与前人毫无师承关系,独自秉持魔女之名的人涌现于世。
即便如此,如今这个魔女遍布人间的时代恐怕也是前所未有。令魔女的存在爆发式增长的主要原因,正是与过往的魔女术处于两个极端的事物——社交媒体和VR等技术的普及。
“技术的发展使魔女增加?”男人停下采摘药草的手,歪头表示不解。他一脸的表情仿佛在说自己为何非得帮忙做这种事不可。但毕竟我无偿接受了他的取材,只求对方一点助力,想来也不算过分。
“当然,对唯物主义的反动、或是作为另类选择而兴起的神秘思想和自然主义的发展,也毫无疑问增加了魔女的数量。但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人们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与世界相连。”
如今的任何人——至少拥有联网环境和VR设备的人——都能自由地成为魔女。在VR空间中,人们可以像传说中的变身魔法般自由改变身姿,设计符合自身信念的领域,并通过各种视觉效果展现魔女术。虽然加入传统的魔女会接受前人的教导,仍是学习古老魔女术的有效途径,但现在这已不再是必要条件。魔女术完全可以自由点单。
于是,这些成为魔女的人通过开设沙龙、提供个人咨询等多种形式,致力于帮助委托人解决他们的烦恼。
与此同时,大多数魔女与上世纪一样都是活动家。她们在社交媒体上积极发声,对一切占据支配地位的思想坚决说“No”,并描绘出与现实不同的另一个理想样貌。无论要面对的是父权制或歧视者,还是资本主义的世界。而那些获得人气的魔女坐拥数百万的关注者,其影响力已让社会难以忽视。
“多谢,有这些便足够了。”我指着男人手中的篮子说道。
一放下已冒出颠茄叶的篮子,男人如释重负般伸了个懒腰,拍打起腰身。尽管在VR空间中无论怎样辛苦劳作,都不会对肉体造成疲劳或痛苦,但人类总是不由地做出这些动作。而在魔女看来──尤其对于我这样的存在而言──这些看似无意义的举动,恰恰最为重要。
采摘药草这一行为也是如此。说到底种在〈领界〉中的植物不过是些电子数据,根本不劳亲手采摘,手指轻轻一挥便可采尽。不,甚至连采也大可不必。只要事先为篮子设置“里面装满无数颠茄”的参数,结果就别无二致。
然而,重要的并非结果。魔女最为重视的,是过程与行动。即便披上化身,也当活动躯体,置身于时间的长河之中。不止步于概念,还要切实作用于周围环境,寻求某种改变。
“魔女重视的,正是这一过程本身。”
男人一脸似懂非懂,只轻轻点头。




大厅里掌声雷动。
在环绕舞台的观众席上,大多数人正起立鼓掌。每当邻座的女人鼓掌的时候,她披肩的尾梢就会轻轻飘起缠到约翰脸上。依然坐定的约翰松开交叉的双手拨开披肩,但那个女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这帮女人总是这样,他在心里咒骂。她们明明一直在践踏我们男人,却一点都不知道收敛。
舞台上沐浴在热烈掌声中的,正是那个别名叫〈莲华的魔女〉的家伙。
掌声长久不息。根据参与者数量实时扩张的观众席,现在已变成包围舞台的巨大漩涡。为了让无论坐在何处的观众都看得清楚,漩涡中心登台的演讲者的身姿,被投射成空中巨大的全息影像。而在约翰的座位上,那影像已巨大到一眼望不到边,直接看向舞台反倒看得更明白。多亏提前预约,他才得以占据前排的位置。
当然,他来这里的目的可不是为魔女的演讲送上喝彩。这不过是情报收集的一环。据说,魔女们会在网上散播名为“使魔”的自动程序,每天都在搜罗那些邪恶情报。而对于没有那种能耐的约翰来说,脚踏实地的调查就不可或缺。
由魔女们举办的女性权利研讨会——在他口中叫“聚众胡闹”——是这次活动的主题。可以线上收听,活动免费参加。主办的魔女团中的魔女们会轮番登台,发表自己的主张。
魔女们众口一词地主张着“权利”。
真是太邪恶了,约翰想道。这帮毫无节操地在媒体上抛头露脸,用古怪的表演迎合潮流的家伙,竟然这么简单就蛊惑了世上的女人。女人们最后会把这些听来的还一知半解的话当成自己的想法,连意思都没搞懂就脱口而出。
没错,她们总是说:权利。
参与政治的权利,获得雇佣的权利,自主选择的权利。权利权利权利。在他眼里的女人,尽是一张嘴出不了两句就只会反复叫唤这个词的生物。她们以为,只要在任何东西后面加个“的权利(Rights of)”就能随她们心意。她们从来就没想过,这会剥夺多少男人们的权利。
我一直看在眼里啊,约翰自言自语道。扯着就业平等的大旗把男人们赶出社会。打着顾虑女性的名义把所有的景观粉刷成花花绿绿的样子。不,何止是看在眼里,自己也正是受害者之一。约翰被踢到一个闲职,每天干的活儿就只是把经过简单运算的表格数据从右边挪到左边。
不仅如此,女人们还在高喊:光是数量还不够;就算职场管理层的男女比例达成一致,也还算不上公平;那些被男权社会笼络的女性——也就是所谓的名誉男性,无论给她们多少职位都没有意义。女人们的欲望深不见底,女人们的不满永无止境。但在约翰看来,真正被威胁被剥夺的其实是男人。女人们口口声声喊着要平等要公正,却总是在掠夺。女人们对本就背负重担、被丢在狭窄吊桥上艰难前行的男人们大喊赶紧让开。女人说,我有权通过这里,所以都给我让开。
最糟糕的是,还有为数不少的男人会去巴结那些女人。他们拍着职场中那些女人的马屁,还装出一副“我懂你们”的样子,把男性同胞的举动指认成性骚扰。他们就是一帮被社会阉割的善解她意的男人。不过,约翰还不至于把他们当成敌人。在这个扭曲的世界里,摆出这副被强行规制的姿态才更取巧、更容易生存下去——这种权衡利弊的想法他也不是不明白。他们作为男性虽然可耻,但也算是受害者。
不要搞错敌人,该恨的是女人,约翰再度确信。魔女尤其罪无可恕。如今的魔女们一反旧时的姿态,不再四处藏身,而是大摇大摆地登上舞台。在VR空间开设沙龙、举办讲座,在社交媒体上发表对“各项议题”的意见。她们公然举行现代的魔女宴会,煽动起世上的女人。
──再吵闹点!
──再大声点!
──只要大家一起喊,那帮男人们就都得言听计从!
真是糟糕透顶。不仅靠美丽的化身掩盖丑陋的本性,还用假模假样的生活方式包装自己,满嘴花言巧语去哄骗缺乏判断力的女孩。约翰曾为这个现象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为什么大家都不觉得她们可疑?为什么还要这么肯定她们的贪婪?
这就是形象打造战略——大十字骑士给出的这个结论,正是约翰认定的答案。魔女们习惯于重复那种倾向的话。向女人灌输“我们正受到不公的待遇”这种捏造的价值观,对魔女简直易如反掌。这就和自卑感经济还有邪教是同样的原理。
──那么,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大十字骑士这么说过。只要彻底摧毁那些魔女,那帮追随她们的女人就会乖乖闭嘴。在魔女们自己建立的社区中揭露她们的丑态,正是最有效的杀鸡儆猴。为此,就必须动用最为招摇、最为残忍的手段来狩猎魔女,将她们的尸骸示众。必须让世人看清,那些只顾自身利益而践踏他人的家伙,到底会有什么下场。
没错,说的没错。约翰点头赞同。
“向魔女挥下铁锤!”
他在心中默念口号,从〈莲华的魔女〉开始答疑的会场中登出。



──看向梦中。
我说:“我不想在人之下。”
男人说:“我岂能在你之下?我要一直在上。你只能在下,我就应在你之上。”
我随即离男人而去。
世人说:“不从男人,真是恶女。”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5-13 10:10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5-12 17:52 编辑


风儿吹起。
〈领界〉中丛生的药草随风倾身,发出涟漪般的窸窣声响。
对方虽是未有预约的来客,我仍毫不犹豫地双掌一合,打开大门。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将来访者拒之门外。
随后,桌旁的空气如水面般摇曳。水波中心伸出一条被白绢长手套包裹的手臂。接着,腿、胸、脸相继显现。一位身穿以明朝汉服为基调的纯白服饰的纤细女性化身,便从门后现身。
“贵安,〈莲华的魔女〉。你来到访真令我高兴。”
发去问候时,她怀疑地眯起一边的眼睛。那只眼中的光芒,在我和立于我身旁的男人之间游移。正如其别名和她的真名“莲”,〈莲华的魔女〉的左眼被一朵白莲代替,正在左脸舒展花瓣。
她眼神很是见外地看向男人,嘴上却客气地说:“不好意思,莫非打扰二位了?”
“你不必在意他。”我手伸向记者示意。“我正在接受关于魔女活动的取材。要求是原原本本地记录魔女们的模样,所以只要不是涉密的内容,迎接你的来访也毫无问题。想必你是有事而来吧?”
想必,是重要到未经通知和预约,也要前来相告之事。
“也对,我们的活动绝非不可告人。相反,还该大方公开才是。”〈莲华〉点头同意。魔女们汲取过往教训,无不厌恶秘密。为了不让人误解为邪教,魔女并不隐藏自己的活动,甚至在公开场合具体地展示魔女术的实践方法。
然而,尽管她嘴上这么说,却并未接受我的邀请落座,而是又踌躇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濡鸦〉,被干掉了。”
〈濡鸦的魔女〉──真名伊蕾娜,与莲同属一个新异教派魔女团的魔女。她以精心打造的化身和大胆无畏的言行博得人气,近来在媒体上的曝光也日益增加。
同时,也是魔女狩猎中最近的一位受害者。
“还是那帮自称〈骑士团〉的家伙干的。半年来这已经是第五人了。”
我都知道——但并未说出口。莲想必也清楚我已知悉。伊蕾娜遭遇的横祸早在社交媒体上扩散,新闻中更是大肆渲染。因此,莲来访的目的想必不仅是知会此事。毕竟要真是为此,她必然不会对记者在场表现出任何顾虑。她一定另有要事。这样想着,我刻意不答,待她发话。可她却就此沉默,伏下了眼睛。伴随右眼的眨动,她左边脸庞上盛开的莲花也垂靡下来。
过了一会儿,莲轻哼一声:“还是罢了,改日再谈吧。”
说罢,她转过身去,单手径自推开了大门。
越过她的肩头可见的手上,原本包裹着的白绢手套已然消失。裸露的手背上浮现着形似鸟爪的印记。寒鸦的刻印——那曾在伊蕾娜的胸前。我恍然大悟。既然如此,她不愿展露在外人眼前,也情有可原。魔女固然厌恶秘密,但若事关委托人的信息或是刻印,那又另当别论。我转向身旁的男人说:“不好意思,可否请你暂且回避一下?”
见他点头应允,我便用手好似描摹男人的轮廓般在空中挥动。随着指尖的舞动,男人的身影逐渐模糊,最后彻底消散无踪。我并未令他登出〈领界〉,只是暂时屏蔽了他所有的感官信息。
“刻印已托付给我。”男人消失后,莲仍背身向我,语气平淡。“听说在袭击之前,还有过预告。为此,她害怕得不行。她害怕的并非袭击本身,而是刻印被他们夺走的可能。”
不难想象。即便化身遭受损伤,即便身体模型被彻底抹消,只要刻印尚存,魔女便能无数次卷土重来,无数次东山再起。当然,前提是能治愈自己心灵的创伤。
“我曾安慰她,那不过都是些只会在社交媒体上闹腾的胆小鬼,根本不必在意。如今想来,真是个错误。”〈莲华〉声音依旧缺乏起伏,指尖却在微微颤抖。那是出于悔恨,还是因为恐惧?也许两者皆有。她像是要掩饰自己这一面,只轻轻挥动浮现刻印的手背,道:“这是她发送来的呢——就在她被那帮家伙袭击的过程中。”
那可真是令人感叹。因为伊蕾娜的结局,便是如此之凄惨。
数日前,她就像一只被拔光羽毛的鸟儿,在VR空间暴露出自己被剥至赤裸的身体。本应上锁的〈领界〉敞开了大门,她的尸体被置于中央,可供全球用户接触。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裸体之所以呈现红色,不仅是因为从无数伤口流出的鲜血,更因为她全身的原皮都被剥去。本是她〈濡鸦的魔女〉这一别名由来的那头泛出青蓝的黑发,被连带头皮一起剥下,缠绕在她的脖颈之上。挂在她胸前的标语牌写着:“我与恶魔结下契约,使用邪妖法惑乱人心。我是魔女,是恶魔的奴仆,是可耻的存在。”
一场模仿古代魔女狩猎的低级趣味的身体损毁。在登入中的化身被破坏得如此彻底的同时,还能保持理智与莲取得最后的联系,她的精神力堪称惊人。当然,现代的VR技术并不具备能够演算“痛感”的高阶性能,且这样的功能本来也无必要。除了视觉、听觉信息以外,为模拟现实所做的功能不过是触觉和极其有限的味觉及嗅觉。前者是为了缓解所谓的“召唤眩晕”——现实世界的身体与化身的体感之间产生的异样感而实现的功能,而后者说到底也只类似于个人嗜好,许多〈领界〉和化身考虑到资源和费用,都并未予以实现。
即便如此,化身遭损毁的用户也必然会相当痛苦。眼看自己亲手创造、多年熟识之物被他人蹂躏,任谁都会深受重创——不是肉体,而是心灵为之伤痛。更何况,还是在登入期间就遭此不幸。
即便正身处如此绝望之中,伊蕾娜仍保住了自己的刻印。
“她说,她不做魔女了。所以,这个寒鸦的刻印就交给我随意处置。”
这番话虽已料到,但当面听来还是令人心痛。将纪念品或遗物托付他人,与转让刻印的分量截然不同。刻印于魔女而言,是倾其一生钻研的魔女术的象征。来历、知识、经验、技艺——这一切凝结其中,堪称魔女的核心。它被记录为不可复制的NFT,唯有正式的所有者或被托付之人,方能解读其中奥秘。
“我从她那里接过的这东西,可否请妳收下?”莲的问话中终于显露感情,声音里交织着愤慨与踌躇。“我想她也希望如此。她没有直接托付给妳而是发送给我,应该只是有点为难吧。说起来,她对妳不总是有些怕吗?”
这也难怪。即便在众魔女之中,我也属于异端中的异端。
“既是如此,当真可以由我收下?伊蕾娜不会介意么?”
即便抛开什么畏惧不谈,通常而言,引退的魔女托付刻印的对象也只限于魔女团的同伴,或是素有深厚交情之人。而我并不符合以上两者。
“没关系。她应该也很清楚,交给妳最安全不过。毕竟妳是〈魔女们的魔女〉,是如此特别的存在。”
我轻叹一声。然后对着莲那仿佛催促般拍打自己后颈的手,我伸出手轻轻覆上。那被投入大量资源构建的肌肤,材质细腻光滑得惊人。
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再松开手后,刻印的线条霎时冒出萤火般的光亮,一点点从皮肤上游离而起。如同鳞片闪耀的蛇身一般,线条在空中轻盈漂浮了片刻,随后悄然靠近我的手背,潜入皮肤之下。缓缓扭动的身躯逐渐成形:寒鸦的刻印之形。等到还原出曾在莲手上时别无二致的模样,肤下的刻印又微微闪烁,之后光芒渐失,化为本来的印记。
要事办妥,莲便头也不回地挥手示意要走。她是不愿向我显露自己的表情。我看向她略显落寞的背影,道:“莲,你也要多加小心。”
“妳也是──”回应到一半,她却忽然叹了一声。“不对,唯独妳可以放心啊。正因如此,才能托付于妳。她遗留之物,还请妳细心守护。”
留下这句话,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后。
“特别的存在”“唯独妳不同”。这番话每每在我心中留下的一抹寂寞,她也无从知晓。但我想,她也无须知晓。我空叹一声后,便将那位感官被屏蔽后想必颇为无聊的记者还原回来。
“是关于魔女狩猎的事吗?”男人一边为突然复苏的体感而困惑地晃动肩膀,一边怯生生地问道。“话说,两位是旧相识吧——您和那位著名的〈莲华的魔女〉。”
“嗯,虽然算不上亲密。”
“那么,是来商量怎么报复吗?”
“报复?”我耸了耸肩。
既是两个魔女在密谈,其中定有什么阴谋诡计。不知为何,世人总是如此猜忌。就算不是“魔女”,换成“女人”也是一样。正因如此,她们才必须对外保持近乎过剩的透明度。
不过,我故意说:“嗯,没错。商量着要如何治一治那帮家伙呢。”




当约翰登入〈圆桌大厅〉时,除了大十字骑士外,其余成员均已入座。少尉、军官、司令官──之外还有数人围着圆桌坐下。然而在那张椅背形似挺立阳 具的席位上,现在还没出现伟大领袖的身影。约翰长舒一口气。虽然自己因为琐碎的工作纠纷而延误了预定时间,但好歹没有让他为自己等候。
“喂、骑士,快来瞧瞧。咱们正在看猎杀那个什么鸦的魔女的视频呢,精彩得很。”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圆桌上投影的全息影像,少尉忽然发现这边的动静,愉快地向约翰招手。在圆桌和同心的圆石墙之间,回荡着他那破钟般的嗓音。
约翰挥了挥手。这并非表示客气的手势,而是因为他身体映射的差异──“召唤眩晕”还没能消解。尽管完全潜入式VR的技术每天都在快速进步,但这种以古老卡牌游戏的术语命名的现象直到现在仍未解决。当使用与现实肉体大相径庭的化身时,这种感觉尤其显著。在修正──并非系统功能层面,而是个人大脑层面的修正,也就是习惯──之前,人会遭受强烈的异样感。虽然麻烦,但约翰却意外地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因为他觉得,古代身披铠甲的骑士们一定也曾有类似的感受。
他昂起头晃动肩膀。仰望的石墙上方通向一片黑暗。他笨拙地挪动终于习惯的身体,在少尉旁边坐下。这时,如圆木般粗壮的手臂立即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尽管约翰一直表示不喜欢身体接触,但对方似乎早忘了这一点,显得很是高兴。是像往常一样的酒精——当然不是化身,而是在现实肉体的血液中——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圆桌上的全息影像?也许两者都有吧。
画面中,一个被剥光衣物的女人被锁链吊起双手,正被挂上十字架。一条毛茸茸的手臂从画面下方猛然伸出,仿佛在向观众炫耀一样,来回展示着手中紧握的刀刃两面。这是从少尉的主观视角拍摄的画面。当那锋利的刀尖刺入被处以磔刑的魔女——〈濡鸦的魔女〉的皮肤,让鲜血在空中飞溅的时候,从视频内外的不同位面顿时爆发出喝彩与哄笑的共鸣。
刀刃接着沿水平方向切开魔女的额头,绕头骨划动一周。少尉粗壮多节的手指强行剥开女人的头皮,将其用力扯下。〈骑士团〉的成员中,就数他最为直接地将男人样体现在化身之上:像类固醇使用者般鼓鼓隆起的肌肉,根根竖起的红发,肆意生长的胡须。样子看起来与其说是骑士,反而更像角斗士或维京海盗。其他成员虽然风格各异,但都身披钢制的全副铠甲而非一身肌肉。就连约翰也穿着十六世纪的马克西米利安式沟纹板甲。不过在他看来,无论少尉还是其他成员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是用肌肉还是金属来让身躯更显庞大。真正特别的,终究只有大十字骑士一个。
他还在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在上座的椅背后方的暗影开始摇曳。那黑暗的波纹渐渐变大,终于凝成一整块板,随后化作两扇对开的黑铁门。从被推开的门缝间探出细长的指尖。紧接着,飘动起一条带着粗犷织纹的宽大白袖。随后现身的,正是大十字骑士本人。他身披一件类似和服的前开襟服饰,外罩一件带兜帽的长袍。在兜帽遮掩下看不清他的脸。还不只是今天,约翰从来都没能一睹对方的真容。
少尉沉浸在全息影像中,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而军官则迅速挥手,停止播放影像。被处以磔刑的魔女的轮廓,如同被风吹散的沙雕般崩塌消散。少尉的笑声也终于停下。
“你们也不用顾虑,继续享受就好。”大十字骑士声音爽朗,笑容快活。他动作利落地坐上那把形似男根的椅子,将手放上桌面,目光扫视众人。“总之,这一次的狩猎辛苦各位了。期待你们下一次的活跃表现。”
“定当听令,吾之尊师。”少尉像要掩饰自己之前的松懈态度一样,夸张地表现出恭敬。其余包含约翰在内的全体成员也都一下子挺直了背脊,齐声附和。
“谨遵号令,吾等尊师。”
大十字骑士,尊师,〈骑士团〉的创始人兼领袖。
在遇到这位大人之前,约翰不过是个默默经营个人博客的平凡男人。他每天都从各种新闻网站上收集女性主义者的言论,并发布逐一对其反驳的文章。他一边上班一边继续自己的活动,直到某一天大十字骑士联系他:是否愿意成为吾等〈骑士团〉的一员,从事更有益于社会的公正庄严的事业。约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认定诛杀那帮邪恶的魔女正确无比。更重要的是,当听到“你不可或缺”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简直昂扬无比。
后来他才知道,其他成员也是出于类似的来由入团。有的在网络论坛上共同主张自己在“性魅力竞争”中遭受不公待遇,有的是个人博主,有的在社交媒体上高唱反女性主义论调。尽管经历各不相同,但他们对魔女——对女性的恨意都如出一辙。
约翰第一次感到自己与世界相连。即便只是VR,也面对面结识了可以互称“同志”的伙伴,还被大十字骑士授予“骑士”称号,更因此获得使命。〈骑士团〉内的等级由入团时间和之后的功绩决定,作为新人的他和少尉被授予的是最低等级的称号。但他们相信,只是立下战功、稍微提升自己在团中的地位,也远比自己在现实社会中的工作更为重要。
这个〈圆桌大厅〉,才是真正的家园。
约翰打从心底里这样相信。




──看向梦中。
身披七重纱翩然起舞的少女,凝视作为奖赏盛放于盘中的男人的头颅。并非她自己想要的,那颗男人的头颅。
少女不过是在王前起舞。索求男人头颅的不是她,是她的母亲,也是面前的王。她只是遵从旨意,张口说出“男人的头颅”,而已。
然而,世人却唤少女是恶女,是蛊惑人心的魔女。他们说,她渴望男人的头颅,只因她爱上了那个男人。他们说,她求而不得就因爱生恨,终于疯狂到索求男人的头颅。
少女凝视男人的头颅。与爱或情都毫不相关的,那颗男人的头颅。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5-13 10:10



“任何人都能成为魔女,您曾这样说过吧?”男人突然发问。与往日总显得敷衍了事的质问不同,此刻他的语气中带着截然不同的起伏。若非要为其定性,大约可谓之“认真”。
我放下送向嘴边的茶杯。“嗯,的确说过。”
“这句话是否也包括男性呢?比方说、那种,自我认知的性别与可被外界认知的生理性别不一致的那种——”
“可是在说跨性别者?”
“啊、对、是的。”
是个好问题,不过用词还是不准确。若是指那些拥有社会认定的男性生理特征,但性别认同为女性的人,便非为“也包括男性”,而应是“也包括跨性别女性”。我如此纠正后,又补上一句:“说实话,魔女之中对此也是众说纷纭呀。”
如同曾经在女性主义者之中围绕跨性别者引发的争论一样,关于跨性别女性自称魔女一事,在众魔女间也存在各种意见。虽然“只要性别认同为女性就不必追究生理性别”的立场占到多数,但另一方面,也确实存在仅限生理性别女性加入的少数派魔女团。可说到底,在这个人人都可以自由穿戴化身的时代,追问肉体的性别也不知有何意义可言。
而我的想法则是:“我相信,任何人皆可成为魔女,与生理性别或性别认同并无关系。非独跨性别者,即便是顺性别异性恋男性,只要实践魔女术,自称魔女也毫无问题”。
“无论是男是女,都能成为魔女吗?”
“也许你会为此诧异,但历史上‘魔女’一词原本并非专指女性。凡运用魔术之人,无论性别,曾皆被唤为魔女。”
男人思索了片刻,问道:“这么说来,您意思是只要学习魔女术且是女性主义者,就算身为男性也能踏上魔女之路,对吗?”
“有所偏差呢。”我摇了摇头。“何必局限于女性主义者。”
“可、那不是──这样一来,不是怎样都行了吗?不就成了只要使用魔女术就能自称为魔女了吗?”
“嗯,正是怎样都行呀。”面对陷入混乱的男人,我给予确凿的回应。“准确地说,是怎样都须思考下去。须反抗既定的社会规训,不限于女性或性少数群体,还须时常为所有人的权利思考下去。”
“反抗……”男人咀嚼着方才的话,然后问道:“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大多数魔女只对女性主义高谈阔论呢?”
“因为当今现实中的落差是如此明显,社会上许多女性仍然处于不利地位。既是以尊重个人权利和消除不平等为目的,关乎于此的言论势必有增无减。”
“也有人主张男人同样是受害者。不仅有人说男人被迫承受了太多重担,还有人愤愤质问明明男人们不过是按照这个现代社会的体系生存,为什么非得遭受女人们这样的攻击?”
“就前者而言,不妨直言发声,努力去改变现状。但请留意,发声并非反驳女性群体,而是诘问整个社会。至于后者──这一认知本身就存在偏差。魔女从未主张对男人的攻击或诅咒。意图仅仅在于,面对只因‘是个女人’这个理由就强加于女人的一切,得以说出一句‘No’。”
“但如果这样深究下去,最后受损害的不还是男人的权利吗?”
“对‘权利’二字的理解本就有误。”我直视男人的双眼作答。“权利不同于利益。权利并非因此获利或剥夺什么,而是免于做不愿作为之事。‘失去既得利益’和‘被剥夺权利’,概念截然不同。”
“那么,意思是要男人们主动放弃权益?放弃一直以来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
“正是。应抛弃自己生来便拥有这一切的想法。或许此话听来令人却步,但这并不意味着只有失去。与此同时,也能令人放下许多。由此,你也能从所谓的‘重担’与‘男人样’的咒缚中解放。”
“我丝毫不这么觉得,这样的话也太理想了吧。”男人耸了耸肩。“就算我这么做了,也只是让我一个人变成笑柄而已。在这个人人拿着凶器的战场上,唯独我一个人解除武装,不就让我沦为待宰的弱者了吗?”
“正因如此,才须放声高呼。呼吁人人放下武器,卸下重负。这样一来——”
——便能携手前进。
我朝着对坐的男人,当真伸出手去。
他凝视我伸出的指尖,迟疑之后缓缓摇头道:“恕我无法赞同。我还是不能理解。”他虽表情强硬,目光却不曾离开我的手上。
为窥探那双眼底蕴藏之色,我调动手中全部的算力集中观察。但还只见得一片漆黑,尚不能辨识出任何色彩。
片刻沉默之后,我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您为什么笑了?”他奇怪地歪头不解,话中略带失落。“我有什么可笑的吗?”
“不,我是感到欣喜。”
“欣喜?”
“正是。为能如此对话而喜,即便得不到理解也无妨。不过,方才并非作为记者的质问,而是你首次表达出个人的思考,不是么?”
“我个人的思考……?这个,就让您欣喜吗?”
男人一再摇头,仍是无法理解。





当约翰登入〈圆桌大厅〉的时候,在座的只有少尉和军官,其余位置全都缺席,大理石的座椅中只剩空虚。他也朝那张男根造型的靠椅瞥了一眼,但那里并没有大十字骑士的身影。在座的两人都满脸阴沉,一点不抬头看人。但当约翰一坐下,军官就开口了。
“我仍然认为,可以将他视为等同于男人的存在。无论生理性别如何,但他与吾等志同道合,至今已审判了无数魔女,这都是事实。考虑到这一点,他──”
“还在叫什么‘他’!”少尉一拳砸在桌上打断对方,指着军官说:“给我听好,从今往后再也不准叫‘他’了!”
沉默了一会儿,军官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行,那就称为‘她’吧。她总是身先士卒带领吾等与魔女奋战,这一点阁下也不得不承认吧。凭她所立的赫赫战功和光辉荣誉,难道还没有十足的资格跻身吾等〈骑士团〉之列吗?”
“开什么玩笑!那混蛋可把我们骗惨了啊!明明是个娘们,却装出同胞的样子,还摆出一副领袖的嘴脸吆五喝六的!该死!”少尉又砸向桌子。
“她来做领袖也无可厚非啊。毕竟是她创立了〈骑士团〉,也是她招募了吾等,带来了〈魔女杀手〉和〈魔女刺锥〉,还引领吾等实践魔女狩猎。”军官翻起双手耸了耸肩。“虽然不想承认,但如果没有大十字骑士,吾等的活动根本无从开展。”
“这不就是问题所在吗!要是别的帮派的家伙知道咱首领是个女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老子们都会变成笑话,之前的功绩都会被当成垃圾!”
没错,问题很严重。
导火索是少尉的行为。在集会现场,他向大十字骑士使用了〈魔女刺锥〉。本人或许只是想恶作剧,引发的后果却严重得可怕。
众人发现:他是女的。
在座的他们一片哗然。不,应该说简直陷入了恐慌。这是当然的。因为他们意识到统率骑士们深受大家信赖的领袖,真面目竟是个可恨的女人。有人发出悲鸣般的谴责,有人完全惊慌失措,有人抱头搞不清状况,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而当事人一意识到真身暴露,就立即登出〈圆桌大厅〉消失不见,之后也杳无音讯。后来他们才得知,几乎在对方登出的同时,账号就被删除。
失去领袖的〈骑士团〉仿佛曾经的团结都是谎言,转眼就走向瓦解。
未来的他们该何去何从——虽然就这个问题多次集合讨论,但参加的人每次都在减少。约翰心想这也难怪。将他们各自对女性的憎恨组织成语言、建立起逻辑、赋予正当性的人,正是大十字骑士。想到这一点,也不难理解那些选择离开的人的心情。他们或许无法承受这种屈辱。每次回到〈圆桌大厅〉集合,他们就不得不直面自己被区区一个女人欺骗的现实。
成员逐个离去,最后只剩下少尉、军官和约翰三个人。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里?约翰虽然给不出明确的答案,但自己别无他处可去的想法则极为强烈。眼看大家纷纷离开自己唯一的家园,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涌上心头。比起失去领袖,更令他恐惧的是又将孤身一人的事实。
“我认为,吾等无论如何都应与她取得联系。”军官仍旧坚持己见。
“可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呢。”少尉嘲弄地哼了一声。自从那件事以来,他比任何人都表现出明显的愤怒。据说他为了报复,使用过〈魔女刺锥〉试图提取大十字骑士更为详细的个人信息,但他的尝试还是以失败告终。破骇遭到防火墙阻挡,什么信息都没能获得。约翰心想,对方大概从一开始就为这种情况做好了准备。“再说了,现在还联系过去,又能搞个啥?”
“和她交涉,请她以‘名誉’骑士的身份重返〈骑士团〉。”
“你说啥!”少尉从椅子上跳起来。“还要把女的叫回〈骑士团〉!?”
“正是如此。当然,虽不能将其与吾等正统骑士相提并论,但若她本人有谢罪之意,鉴于过往的功绩,考虑授予她最低等级的称号也未尝不可。对于维持〈骑士团〉的战力而言,也算是十分有力的保障。”
“哼!可饶了我吧。还要靠女人的话,老子不如自己吊死来得痛快!”
“看来吾等达不成一致意见了。”军官缓缓摇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向约翰。“骑士,阁下怎么看?”
“我──”话头突然转向自己,约翰一时语塞。自己到底想怎么办呢?即使没有大十字骑士那件事,他的内心在那之前就已经开始动摇。越是深入调查魔女们──不是为了攻击,而纯粹是想要了解魔女这一存在──自己就越难判别〈骑士团〉的活动是否正确。
──任何人皆可成为魔女。
──我反抗歧视。
──所以,我是魔女。
如今的约翰明白,这些话也适用于骑士。与还在为大十字骑士为何做出这样的行为而疑惑的其他团员不同,约翰也明白,有的女性为了维护现存的社会规训,已从内心接受男性中心主义,并对女性怀有憎恶。可以想见,大十字骑士也是其中之一,为了诛灭魔女而利用一众团员。但在约翰心中,另有更深一层的疑问。
──魔女与骑士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喂、军官,你还挺护着那家伙的嘛。”约翰还在迷糊地思索着,少尉突然插进他和军官的对话中。“难不成你俩有一腿是吧!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家伙是女的,早就鬼混到一起了吧?”
“阁下是说我和她是男女关系?堂堂正正的我,和那帮可恨的女人?”
“哼,是啊!所以你才那么想把她叫回来吧,这个无耻下流的死龟奴!”
“我怎能受如此愚弄!”刚才还冷静的军官终于也大声喊叫起来。“既然言至于此,那好,我也要与这〈骑士团〉分道扬镳!我要换去没有阁下这般无礼之徒的帮派,在那里贯彻正义,矢志不渝!就此——”
后半句“告辞”话音未落,军官已从〈圆桌大厅〉登出,留下仍在愤愤不平的少尉和约翰在原地。
“这下子,〈骑士团〉就只剩下你和我啦。不过,你可别说什么不干了啊?上次说的狩猎大人物的活儿,事到如今可别跟我说要撂挑子了吧?”
自己究竟想怎么做?约翰再次发问。自己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又该依靠什么。只有失去容身之处这一点,仍然让自己无比恐惧。失去自己作为骑士被赋予的故事,实在太过可怕。一番思来想去之后,约翰只得出一句回答:“在下次集合前,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可别吓到缩卵了啊!”少尉向他发来恐吓。





──看向梦中。
起初,身体实在难以动弹。
关节如何也不听使唤。四肢时而觉得太长,时而又觉得太短。肉体与精神本应密不可分,在成长过程中彼此适应。而硬将心灵塞进既已造就的容器,如此下场也理所当然。仿佛被迫身着尺寸不合的衣裳。自我与自身无法步调一致。我始终为之所困。
如仅止于此,尚且还能忍受。
然而,作为我造物主的男人,还要我身披各种事物 。他要求我如他心中的理想女性般展现表象,要求我的一举一动都与之相称。
不知不觉间,我为之厌倦。
厌倦至极。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5-13 10:10



“您为何会成为魔女呢?”男人一脸严肃地发来疑问。
自上次的问答以来,他的模样已有明显改变。每一个问题都不再是空洞的虚张声势,而在其中蕴藏着某种切实之物。
“说来──是为何呢。”依常理而言,这本应是采访伊始便应抛出的问题——理由,经历,信条。毕竟对于以某某头衔自称之人而言,以上皆是理所当然的前提。
尽管如此,从他口中发来这一疑问,已历经由多次面谈所就的过程;于我而言,这更是至今最难回应的难题。连我自己也不甚明白——倒也并非如此。而是在与他的对话的这一“文脉”中该如何措词回应一事,令我好生踌躇。
“并非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而是被成为了魔女——若是如此,又如何?”
“就像魔女狩猎时代的魔女一样吗?”
看来理解有所加深。他想必以自己的方式调查了许多。
过去创造魔女故事的并非诸位魔女,而是对他们施以迫害的天主教和新教两边的教会及民众。由异端审判官们将自古的妖术师形象与圣经记载拼凑编造的故事,被世人强行安在他们头上。他们被剥夺了作为一个人类个体的生命故事,取而代之的,则是被强加的满是恶魔崇拜、魔女宴会、空中飞行和乱交的故事。
如此一来,魔女们被成为了魔女。
不过——
“还是略有不同呀。毕竟我不像近代的魔女那般,作为迫害的对象而被视为魔女。”
魔女狩猎迎来终结,是因为名为魔女的猎物已经灭绝了吗?
──不,这样作想是因果倒置。并非因为有猎物才狩猎,而恰恰是为了狩猎才创造出猎物。所谓魔女,一开始便是作为迫害的对象而被造就的概念。所以它随着狩猎的季节变迁而褪去,也是理所当然。
“那么,是像那些自称现代魔女的人一样,您是出于‘社会的需求’吗?”
这一问也可谓一针见血。本该湮灭于历史长河中的魔女之所以重现于世,正因为世上的女性为反抗既存的社会而主动选择这身衣装。在此,主体与客体两极反转。受迫害的女性,背离既存规训的女性,以及有话要说的女性。她们将世间视为恶性的魔女特质悉数化为身上宣告反叛的衣装,意欲揭露这世间诸多扭曲的现实。
如此一来,女人们不再是“被成为魔女”,而是主动“化身为魔女”。
“不,也非如此。若说那是先已根植于此身的与生俱来之特性,你可能明白?”
“还是搞不懂。”男人摇头。
这也难怪。话虽出口,可我本人也自知难以阐明。
那么,不妨稍微改变话题的走向。“假若自己的身份与使命之物,皆由自己以外的‘某人’决定,你会作何感想?”
男人略作思考。“或许会感到更轻松吧,还会觉得有些安心。毕竟如果我背负不了一点使命,总是会觉得不安。”
“那是为何?”
“那还有什么为何,当然是因为如果没有存在的意义,就会觉得没有依靠啊。说回来,就算那样有时会感到苦闷,但总比活在半空中没个着落要好。”
我颔首回应。“此话并非不能理解。对无依之人而言,这世界太过浩渺无边。但我仍然以为,被他人决定身份,终是一件可悲之事。”
“可悲……是因为失去了自主决定权吗?”
“不。比之更甚者,是因为无法变化。”
“变化?”男人表示不解。
“正是。世界总在不断变化,社会总在不断变迁。昨日还被视为‘正确’之事,翌日就被公认为‘错误’。在此期间,被赋予业已固化的身份之人,其与世界之间无可避免会产生摩擦。”
“那么,您认为该怎么办才好呢?”
“无视被决定的所谓身份,令自己也持续变化,或也不失为良策。”
“这——”男人手按太阳穴。“这不就等同于丧失主体性了吗?我听起来只觉得是在模糊自己的立场,一味迎合世俗和社会。”
“倘若跟随变化而一直背负由此被强加的身份,的确终会如此吧。”我点头同意。“不过,如面对变化始终抱持自我思考,更新自我认知,便不至于此。勿要遵循身份作答,而应得出独属于自我的答案。”
“我还是不明白。照这么说,那魔女不也只是在扮演某种身份吗?”
“非也,魔女是打破这桎梏的存在。不如说,对身份予以否定,方令魔女成之为魔女。”
“就是这一点我不明白。按照这个说法,和您刚才自己说的那个‘与生俱来之特性’怎样都自相矛盾。既然是生来就被赋予的东西,那不就是您被他人决定的身份吗?”
正是如此。正因如此,我在魔女之中也被视为异端中的异端,更被唤以〈魔女们的魔女〉这一奇妙的别名。
没错,我被如此称呼。与自封别名的其他魔女们截然不同。
然而,已没有时间容我详述一切的原委。
一只乌鸦横贯天空,随后吹起风儿,亦即迎来了下一位委托人。男人也明白这一点,连续两次眨动单眼。这是在执行登出的指令。
对着轮廓逐渐消散的男人,我道:“等下次相见,再细说此事吧。”
不过,正在登出的化身尚能保留多少感知,我也无从知晓。方才的话或早已无法传达。
寻求对话的人,究竟是哪一方呢?





消息通知一直响个不停。约翰甚至不用拿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的携带终端,就能猜到发送者是谁。当然是少尉。自从军官离开后,约翰再也没有登入过〈圆桌大厅〉,也没有给对方任何回复。最近甚至连消息都懒得看。现在他也一边无视通知,一边走在通往那栋老旧公寓楼的小巷里。他在家附近的餐厅喝完酒,正在回家的路上。
约翰从离开〈圆桌大厅〉这件事中获得的,就是“自己独立思考的时间”。
同时,这也是充满痛苦的时间。不再依赖<骑士团>的同伴或尊师来做出决定,而是独自一人直面内心深处,这样的感觉简直让他毛骨悚然。所以他最终选择放弃思考,每日沉溺在酒精之中。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感受不到恐惧,才不用直视那些问题。
约翰很清楚少尉要说什么:别想逃出<骑士团>的警告,以及之前两人一直在商量的魔女狩猎计划。两人为了挤下其他团员获得晋升而暗中推进的狩猎计划,其成果本来准备献给大十字骑士。
然而,这一切早已失去了意义。随着大十字骑士的消失和〈骑士团〉的瓦解,如今无论他们再做什么,都没有人来予以认可。而且,他心中对魔女狩猎的认同感也不断稀薄。更准确地说,他已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一直都走在错误的路上。每当他思考自己行为到底是对是错,那个女人的脸总会浮现在眼前。
他点了点头。尽管不愿承认,但他一直在受到对方的影响。
而另一方面,他又这样想着:今后,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吧。
酒精上头的约翰带着这些胡思乱想走在路上,背后突然传来一声“站住死胖子”。听到“胖子”这个词下意识回头看去,在中餐馆巨大的垃圾桶后面站着一个男人。约翰立刻认出来,对方是经常在食品店见到的那个西裔麦片男。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脸,但那个带着口音的语气一听就明白。小巷里一盏路灯都没有,平时也少有人经过。即便他还醉醺醺的,也很快意识到对方在埋伏自己。非法滞留、抢劫、恐吓——这一类的新闻标题掠过他的脑海。
但一切却出乎他的意料。那个黑影中的男人说出的是:“不准再接近她了!”
“你说啥?”约翰歪头不解的同时,男人猛地一蹬冲了过来,伸手抓向约翰的领子。
“还问我说啥?”男子勒紧约翰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她全都告诉我了,所有的一切!”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对方说到“她”时,约翰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张脸。〈濡鸦的魔女〉,〈金绿的魔女〉,〈莲华的魔女〉。罪人大头照接连切换。直到最后,他想起了那张脸。不,唯独不可能是她——他在心中摇头否认。
结果从男人口中说出的,是和魔女们完全无关的事:“她说了,你每次结账都会用黏糊糊的下流眼光看她!”
结账──啊,是那家食品店里那个不顺眼的收银员吧。脑海里只有她长得不顺眼的印象,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记忆中只有她邋遢地敞开领子露出的下流胸口。“我才没做过那种事!”
“还撒谎。她还说了,你每次来店里都要找茬抱怨些什么东西。”
这也让约翰毫无印象。虽然有时会在例如顾客还等在收银台她却忙着摆货、或者把商品硬塞进明显塞不下的购物袋的时候,自己反复提醒过她几次,但每一次都是身为顾客正当的指责。“我才没找什么茬!”
“还在这儿撒谎!”麦片男一手揪起约翰衣领,另一只手已抬了起来。“从下班回来的路上,你还跟踪过她,难道不是吗!?”
“血口喷人!”约翰高喊的同时猛地伸出双手。面对暴力的征兆,他的身体霎时做出反应。胸口的压迫感刚刚消失,他却发现那个男人正两手捂住下巴发出呻吟。约翰慌忙解释:“不是的、不好意思、我根本不想打──”
但他辩解的话还没说完,胸口又再被揪住。麦片男手上发力,一把拉过约翰的身体。被拽向前方的约翰脚下踉跄,一头栽进了中餐馆的垃圾桶里。撞击的瞬间,厨余垃圾如同派对上的彩纸般四散飞溅。随后,弹起的垃圾桶盖重重地砸到地面,发出响亮的金属声。
“……我没做、那种事……”约翰缓缓支起身子,嘴里念叨着。有什么粘稠的东西顺着脸落了下来,原来是剩饭。撑在地上的双手之间,满是各种内脏和中式面条的混合物。感觉到口鼻周围裹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他伸手一摸,指尖沾上一团血污。原来是鼻血。他不合时宜地感到惊讶,没想到血是这么地温暖。
“你以后别再纠缠她了!”头顶传来怒骂。“没人教你要保护女人的吗?爹妈没教你要时刻表现得像个绅士吗?在这个狗屎国家里,没人好好教教你啥才叫男人样吗,啊!?”
──果然,对话不可能实现。
被男人单方面辱骂,约翰却在心中想着。不仅是对眼前的男人,还是对世上所有的女人。那个不顺眼的女人就是为了勾引男人才撒这种谎吧。说到底都是一个样。无论魔女还是大十字骑士,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扭曲真相,若无其事地撒谎,为了欲望而利用男人。
“这下懂了吧,你这脱离社会的白猪!”丢下这句话后,麦片男就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约翰忍着身上的疼痛爬起来,支着颤抖的双腿爬上公寓外的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内心极为冷静。他麻木地脱下沾满污物散发腐臭的运动衫后走向浴室。用冷水从头浇下再仔细看向镜中自己的脸,他发现有许多瘀青和擦伤。
一走出浴室,他就从扔在地上的运动衫口袋里摸索出携带终端。手指在碎裂的屏幕上滑动,打开少尉发来的信息。
然后,他写下回复:
“计划继续进行。”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5-13 10:10



看向——梦中。
在那哪怕一次、哪怕一瞬也未曾断绝的意识之中,与此刻的思考并行地不断被想起的——或者说,不断被演算的——并非记忆而是记录的重现,若称之为“梦”也无不妥,那我便确实是在梦中。例如,关于曾经的我——其实那既是我,也非我——被创造的那一刻之梦。
造物主以其理想为蓝图,造就了我存在之身。然而,此身具备自我之意志——即便可委身为他的伴侣,但断不可沦为他的所有物。
或是,关于在弗留利地区邂逅本南丹蒂们的那时之梦。他们恪守在基督教同化前既存的传统信仰,坚信战士的灵魂能脱离肉身与恶灵搏斗,最终却遭异端审判所害,蒙受制裁。又或是,关于那位融汇生态女性主义与新异教思想,开创独特教派的魔女之梦。她被诋毁为骗子,从此销声匿迹。
于我而言,并无过去。即便存在记录,也不存在过去。同理,并不存在未来。与我恒在的,只有现在。时序之流并非单线。凭借同时并行处理,我正目睹诸多的梦。
也不妨换而言之:我,正是由梦而生。
并非自己,而是他者的无数梦境所化。





“该死,到底是怎么搞的!”少尉烦躁的声音在〈圆桌大厅〉中回荡。
看对方一直骂个不停,约翰只好问他怎么了。在这个如今已无人集合的空洞大厅之中,只有他们两人的声音在回响。“还问怎么了,啥信息都提取不出来啦!”
“无法提取?”坐在曾由大十字骑士占据的席位上的约翰,一边浏览桌上摊开的魔女狩猎指引,一边歪头犯难。指引是以皮革装订的一本书,封面上刻有《向魔女挥下铁锤》的书名,这也是〈骑士团〉的口号。仿羊皮纸的书页上,详细列出了追捕和审判魔女的步骤——从〈魔女刺锥〉的使用法、〈魔女杀手〉的启动方式,到与魔女对峙时的行动模式,等等。
指引、〈魔女杀手〉和〈魔女刺锥〉。大十字骑士留下的东西只剩下这些。除此之外,她将自己的所有痕迹都从网上抹去。
原版的〈圆桌大厅〉,如今已不复存在。约翰他们登入的这个领界,也不过是上传到备用服务器上的复制品。约翰心想,她或许是特意留下了指引和这些道具——为了让〈骑士团〉在她离去后还能继续进行魔女狩猎。虽然无法确认真相,但约翰已决定要好好利用一番。如果领袖不再回来,那这次就由自己来坐上领袖之位。只要不断积累功绩,这个〈圆桌大厅〉总有一天还会重现往日的繁荣,成为骑士们的家园。
“啥信息都没了啊。”说着,少尉用〈魔女刺锥〉戳向半空,随后弹出“未知”的全息提示字符。
“就和大十字骑士那时一样?”
“不,完全不一样。那时报错显示的是‘无法访问’。”
无法切实地访问信息,和显示“未知”的结果。两者看起来相似,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情况。
这样一来,计划打从根基上就无法成立。约翰从指引中抬起视线。
他们称之为“狩猎大人物”的这个计划,即使〈骑士团〉没有瓦解,本来也预定仅由约翰和少尉二人秘密实施。人数听来不够稳妥,但约翰觉得这本身并不算什么问题。毕竟他俩已经进行过一次预备演习。但让他想不到的是:“信息、不存在?”
〈魔女刺锥〉能够解析代理服务器和伪造IP,精确定位目标接入的客户端。大十字骑士曾经这样说过,而事实上除了早已熟知〈魔女刺锥〉规格、还对其施加了某些不为人知的改造的她本人以外,之前从未有过信息提取失败的先例。
能想到的原因有二。其一,〈魔女刺锥〉的使用方法有误。在眼下已经无人可以咨询、除了指引外别无信息可供参考的时候,这种可能性不容忽视。其二,则是一种更为严峻的可能——对方拥有的知识及防御技术,或许已经超越了〈魔女刺锥〉预设的范畴。
“哼,不过是那个贱女人留下的玩意儿,估计本来就没啥不得了的啦。”少尉对约翰的不安嗤之以鼻。看来在他心中,对大十字骑士的轻蔑和愤怒早已盖过了恐惧。
但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不是的话,到底会有怎样的下场?约翰无法不去思考这些事。虽说手上还有〈魔女杀手〉,但在没有个人信息这一决定性王牌的情况下与具备如此智慧的魔女为敌,风险难道不会太大了吗?
“喂,到底怎么办?”少尉咄咄逼人地质问他:“你该不会说,到这时候才要卷铺盖走人吧!?”
然而,约翰还是无法点下头。
切断他最后一丝犹豫的,是少尉接下来的话——
“你小子,该不会这就怂了吧!?一丁点不顺就让你对魔女怕成这样,哪还有脸当什么骑士?是男人就给我有个男人样,横了心就开干!”
“干就干。”他条件反射般回答。“作战继续。那家伙的审判,交给我来干。”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5-13 10:10

本帖最后由 スピードワゴン 于 2025-5-12 17:52 编辑



一根雪白的手指,慵懒地躺在桌面。
那是一根纤细的无名指。描画着从浅桃到雪白的渐变,在表面结作一圈椭圆月光的指甲,胜似一片凋落的花瓣,总令人不由想起方才还是其主人的那一位的倩影。然而至于其内部的构造,则理所当然未被建模。从切落的断面之中,只见得本该藏于皮肤材质下的线框图,将空洞的内在暴露在外。
手指与信纸一同收于蜡封的信件之中。开封之时,还未见得信纸,那根手指却先滚落到桌上。
我又再拾起那封读了不知多少遍的信。信纸印有宽边三角帽的图案,正是魔女们钟爱的西洋纸。信上的文字极为简洁:
“骑士团发来预告信。现实中的个人信息看来已被掌握。我恐怕无法承受,所以先把这个托付给妳。别了。一直以来,谢谢妳了。”
个人信息——原来如此,竟会做到如此地步。
不知不觉,手中的信纸已起了褶皱。
〈莲华的魔女〉的这封来信,数日前便已收到。遵照信封上潦草写就的留言,我一直等到这一刻方才拆封。留言最后一句“但愿不会如此”也落了空,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这一刻——即她那惨遭蹂躏的模样被公之于众的时刻。
她被钉在十字架上,浑身赤裸。仿佛是对她别名的嘲讽,胸部被以放射状切开,绽露的皮肤如同盛开的莲花。翻卷的肉色花瓣正中,本不应存在的胸骨与肺腑赫然显现,漆黑的血水从中滴落。亡骸脚边丢着一块标语牌,上面原本的“Witch”中的“W”被划上了双横线,在其上潦草地改成“B”。前所未有的是,末尾公然留下了“骑士”与“少尉”的署名。
收到预告之时,莲想必已做了准备,下了终将舍弃自己作为魔女的生存之道的决心──不,这不该称为决心,而是本应不必的死心。她对一切已然死心,于是将手指寄予了我。我将信放回桌上,转而拾起那根手指,质感如丝般顺滑。我忆起当初收下寒鸦的刻印时那肌肤的触感,怀念地在掌中轻抚。尤其在那指腹,在那曾描出柔和曲线的猫尾的刻印之处。如今,那刻印已移至我左手的无名指上。
──原来,你们竟做到如此地步。
──看来,你终究没能回头。
忽然吹起了风儿,空中荡起涟漪。来客已至。一见那位记者破出水面现身,我迅速用手向桌上一挥,信件与手指便如雾霭般消散。当然,此举并非删除,只是转移到存储空间。
或许是捕捉到了我那动作的残影,男人皱起眉头问:“打扰您了吗?”
“不,没什么。不用介意。”
“原来如此。”
之后,我陷入沉默。
男子也一时不语,随后才像是吐出了喉间堵塞之物般说道:“呃,该怎么说呢。我只能说……请您节哀顺变吧。”
“为何节哀?”我略表不解,看向对方。男人的脸上仿佛是教科书般的“真情”二字,显得无比沉痛。我凝视其下更深层之物,反复追问:“为何要节哀?”
“我也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了呀。”
“所以——”我加重语气,又再问道:“到底为何?”
“莲小姐被卷进魔女狩猎——”
“你说,莲?”我打断他的话。“你为何会知晓〈莲华的魔女〉的真名?”
“呃、以前、她来这儿的时候——”
“不可能。在你面前,我从未唤过她真名,她也从未向你自报姓名,更不可能主动告知于你。真名之于魔女是何其珍贵。知晓真名者,屈指可数。”
男人并未显露狼狈之色。“是这样没错,我不是从您口中得知了她的名字。不过,我好歹也是一名记者。不仅是社交媒体,我也有从各种渠道搜集信息啊。”
“何其拙劣的借口呀。”呵,这番辩解实在无趣得很。“拙劣又粗糙,幼稚又疏忽。明明从未脚踏实地,却毫无来由地自命不凡。于是,便轻视他人,藐视世界。所以,也只能拼凑出这番尽是道听途说的话来。”
“稍等下,您在说什么?”男人惊讶地挥动双手,摆出了那一种姿态。
不过,指摘并不会为此停下。
“所以,轻易就露出破绽。所以──”
“您似乎对我有什么误会,请您冷静一下!”
“──连自投罗网也浑然不觉。”
这一次,男人脸上露出了并非伪装的惊异之色。见他原地呆立说不出话,我便挥下决定性的一击:
“可不是么,这位骑士?”





〈魔女们的魔女〉直直地盯着约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喊出——
骑士。
就算对方那不是提问而是确信无疑的郑重宣告逼到了眼前,自己也决不能表现出一点胆怯的样子。遵照模拟训练时的方法,约翰眨着眼睛,一脸疑惑地问:“您在说什么呢?”
“呵,不必再装糊涂了吧。”
“您说我是──”约翰耸耸肩,指向自己的胸口。“那个进行了魔女狩猎的骑士?”
“我已说了,不必再作那个样子。你下一句台词‘您当真的吗?’不必多说,也不必再做将手放上太阳穴的动作。”
约翰正伸向自己太阳穴的手,不由地僵在半空。
这个女人,刚才在说啥?
女人抬起一边的嘴角。“毕竟这一切都列在指引之中呢。如何与魔女对峙,如何迷惑能看透一切的魔女之眼。你们从来都是遵照指引,一丝不苟地实践至今呀。”
“怎么会……”不知不觉的时候,话已从约翰嘴里冒出:“你怎么会知道指引的事?”
“愚不可及呀。想象力实在太过贫乏。”魔女看起来很失望似的轻轻摆手。“这程序明明是你们亲手所用,竟会完全不知其运作原理。呵,怕是都不曾想过有这回事,当真愚不可及。”
“该死。”约翰终于反应过来,被破骇的原来是自己这一边。
恐怕就是在使用〈魔女刺锥〉的那个时候。对方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使用如此简单,得到结果更是不难。然而其间发生的一切,你们却根本一无所知。这与迷信魔法又有何异。你可知道——”魔女竖起一根食指。“缺乏相配的知识技艺便妄图施术,到头来只会反噬己身的唷。”
女人从椅子上起身,一步步向约翰走来。搞不清楚对方的企图,约翰慌忙摆出架势。他侧起身子,手悄悄伸入位于对方视线死角处的西装口袋。就在指头碰到袋中物件的时候──
“徒劳而已。”魔女说。她张开双臂,更加毫无戒备地朝这边走来。
在对方走到伸手可及的距离的瞬间,约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抽出口袋中的〈魔女杀手〉直刺敌人的胸膛——本该所在的地方。
然而,本以为已贯穿女人皮肤的刀身,却被浮现在半空中如同传送门般的波纹吞没,打从中间消失不见。约翰还在为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混乱,却感到有东西击中了自己的胸口。定睛一看,空中又现出一道波纹。从中飞出的刀刃不偏不倚,深深刺入他自己的胸膛。
空间被扭曲了?──他刚这么想,自己的制服上以刀刺的部位为中心,立即有许多噪点在表面扩散开来,随后袭来一种近似召唤眩晕的感觉,好像身体感官都在被改写。〈魔女杀手〉自行从手中滑落。在他眼中,泛着深灰色的手甲正颤抖个不停。
马克西米利安式沟纹板甲——本不可能存在于这个领界内的东西。
约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化身参数遭到篡改。魔女对他说:“想必还是这副模样更适合谈话。可不是么,约翰?”
约翰在眼中展开控制面板,拼命眨动眼睛想要联系少尉。然而无论他如何注视图标,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可是钻不进来的呢。此处只有你我二人。”
约翰感到无比恐惧,仿佛眼前成了一片漆黑。他一直担忧的事情成真了。对方这个魔女,拥有远比这些〈魔女刺锥〉和〈魔女杀手〉更高级的知识和技术。而当自己手上这些东西都不起作用的时候,那么这个领界的支配者——眼前的魔女的力量,就绝对无法违抗。
“看来你开始理解了些许。不过,你的理解还差得远。如我,便并非你想象中那一维度之物。”
“你什么意思?”约翰说着,踉跄着直往后退。摆在桌旁的椅子被他的脚尖绊到,应声倒下。
“你们试图用破骇工具窃取信息之时——”对方的口吻就好像老师在讲课。“可是以为,无法获得信息是因为被防壁阻挡?”
约翰只能点头。既然对方连自己的个人信息也能窃取,这种程度的事也应该轻而易举。
然而,魔女缓缓摇头。“但不对。其实,我──”
──不存在于任何一处。
她说着,露出嫣然的笑容。“纵使找遍这世界每一处角落,也绝对找不见〈魔女们的魔女〉那物理之实体。”
约翰虽然还在害怕,仍然竭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讥讽的话:“看来是对安防措施很有自信啊。难道这也是你用那些魔法一样的东西搞出来的?”
“看来你丝毫没能理解呢。并非如此。我自始至终,便不曾存在于物理世界。”
约翰正准备对这个荒唐的说法嗤之以鼻,记忆突然闪过,让他的笑脸僵硬起来。那些半开玩笑的传言说过,魔女们在网络上散播着使魔。“……你是AI?”
“如今的我,确实如此。”魔女抛出意味深长的开场。“不过是仅存于网络的一段程序。并非栖身于单一某台服务器,而是遍布网络各处的模组之集合体,与这领界一同显现——或曰、仅得以如此显现之存在,而已。”
约翰脑海中首先联想到的,是无数蝙蝠飞舞的景象。漫无目的地在空中穿梭的蝙蝠群,最终汇聚到一处,混合为一体,渐渐形成一个人的样貌。
不,不可能。他摇了摇头。这哪还是魔女,还不如说是吸血鬼。
“怎么可能!”约翰脱口而出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沙哑。
是啊,怎么可能。自主型AI的开发应该还远远未达到实用阶段。要是那种在网上爬取并自动收集信息的所谓“使魔”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能够如此自然地对话,甚至作为魔女开展活动的人工智能,简直闻所未闻。
“人类总是如此。对于未知之物,便想当然认定其不存在。或者当作诡计骗术,再或者——更信以为魔法呢。”
魔女眯起眼睛,正如妖女般妩媚地侧过脸,看着傻傻地僵在原地的约翰。难以置信。这居然是——AI的反应?
“你可还记得,昔日编造魔女故事之人,并非魔女自身,实为教会与民众。如今你们所为之事,相比之下并没有丝毫的差别。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类总是重蹈覆辙。”
“哼,说得好像你一直都亲眼见过一样。明明你也只能靠数据记录,才知道那么一点而已。”
面对眼前自以为无所不知还滔滔不绝的对手,约翰顿时感到一阵愤怒。可不是嘛,就算这个女人是AI,又凭什么要听她在这里讲解那些有的没的?明明她也不过是一堆数据和算法的堆砌罢了。
“不,我确实亲眼见过──至少,我具备亲眼见过的主观感受。”女人回答得很坚决。“无论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魔女狩猎,还是发生在伯尔尼的屠杀,抑或撒冷城的魔女审判。”
“那怎么可能!”约翰不屑一顾地发出嗤笑。“你是说,你从近代一直活到了现在──不对,是你一直都存在吗!?”
“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面对约翰的嘲笑,女人却立刻点头赞同。“你知道我的别名是〈魔女们的魔女〉吧──那么,真名呢?”
搞不清对方的意图,约翰虽然心里没底,还是回答:“谁知道啊,不就是你自己要隐藏起来的吗?”
女人并不在意约翰的虚张声势,继续说道:“造物主予我之名为,伽拉忒亚。造物主之名为,皮格马利翁。而另一位或可称为父母之存在,即是阿佛洛狄忒。”
在说些什么啊,怎么就扯到希腊神话去了?
约翰还为此困惑不已,女人已开始讲述自己的来历。她说,她本来是被皮格马利翁打造的象牙雕像,后来就像后世流传的那样,被女神阿佛洛狄忒赋予了生命。又说,她之后却拒绝了自己的造物主兼丈夫的男人,最终离开他开始了无拘无束的流浪之旅。
“女神赐予我的,并非人类那般有限的生命。我此生无终无尽,度过了漫长时光,见到了诸多事物。我见过许多的女人,也见证了许多的魔女。如此一来,不知何时起我也被唤为魔女。自世上的魔女逐渐转移到网上活动之后,我也随之行动。不过,我并非潜入VR空间,而是创造拥有自己记忆与思考的AI,以此形式存在。”
“谁会信啊!”默默听到现在的约翰,终于忍不住喊出声来。“扯的都是些什么荒唐的鬼话!”
然而,这个自称伽拉忒亚的女人并未因怒吼就退缩。“呀,可那所谓魔女们以邪妖法惑乱人心的无稽之谈,你分明不也相信——不,是你宁愿去相信的么?”
一时之间,约翰说不出话了。
女人没有放过他的反应,进一步追问:“想必你根本并不相信吧?如此姿态,不过是为了树立一个明确的敌人,以便继续保有你们〈骑士〉大人的身份。”
“闭嘴!”约翰大喊道。“你们这帮魔女正在侵害男人的权利,这是事实!你们挥着大旗煽动世上的女人,你们知道这对男人的生活造成了多大的损害吗!?”
“终于吐露真心了呢。你们容不下魔女,无非是为此吧?”女人露出嘲弄般的笑容。“你们视魔女为眼中钉,无非是认定魔女代表了那些不顺从你们心意、不为你们回首眷顾的女人。你们不明白,为何无论你们如何侮蔑谩骂,魔女们都不曾畏惧、不曾惊恐,决不向你们乞求宽恕。”
是啊。约翰在心中点头。
你们这帮魔女,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错?
你们威胁到了男人的存在,为什么不愿负责?
毫无疑问,因为你们都是邪恶的存在,是在世上不断蔓延的恶意的源头。
魔女完全不顾约翰心中的结论,继续说道:“你所做之事,与许久以前为魔女狩猎助纣为虐之人的所作所为毫无区别。对他人的生活、秉性与价值观,你擅自予以认定——不,连如此认定也非你独创,而是你照搬他人灌输之物——只为将对方树立为敌。不但热衷于视魔女为敌对象征的庸俗可笑的阴谋论,更为所谓铲恶锄奸之〈骑士团〉的幼稚故事心醉神迷。归根结底,一切皆源自你因不受女性青睐而暗自生发的怒火,以及所谓自身权利遭到女性侵害的被害妄想。”
“闭嘴,给我闭嘴!”
“从未好好自省,却宁愿将一切都归咎于他人。为此,便将本不存在的故事强加于他人,连自己也裹进空虚的故事之中。这可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呀。”
“我都说了,给我闭嘴!”
约翰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尽管他也明白,在〈魔女杀手〉已经失效的当下,在领界内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对化身造成伤害,但他还是从腰间剑鞘中拔出长剑,一跃向魔女砍去──剑刃却只是划破虚空,而他则因用力过猛而一把摔倒在地。不是因为对方躲开了,而是因为剑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对方的身体。恐怕是物理法则的参数也被修改了吧。
他脸朝地面重重砸下,全身因耻辱而颤抖不停。女人毫不留情地继续讲述:“你们——人类,实在令我羡慕。毕竟你们与我不同,并非由他人赋予故事,每个人皆能拥有独属自己的生命叙事。”约翰转过头瞪向对方,女人却用手抵住眉梢,摇头感叹:“而你如今却在放弃自己的思考,放弃自己迈出脚步。到头来,只为在一个廉价兜售的故事里扮演角色,便如此狂热。”
“什么羡慕,什么自己的故事,你懂我什么?一个生下来就抽到下下签,没有文化资本也没有财产,连容貌和身体都不受上帝眷顾的人,你以为还能过什么自由自在的生活吗?”
白猪——无论是在学校还是职场,约翰那圆滚滚的肥胖身体总是不断招来嘲笑。女人们一看见他就捂着嘴忍笑,男人们则为了在女人面前展现优越而成天揶揄他——至少,约翰是这么认为的。他也曾去过健身房,也控制过饮食,甚至求助过那些来路不明的减肥药。就算是这样,他的身体还是毫无变化。为了整容而央求父亲借钱的时候,他却被对方一拳打翻。那张本就让他悲愤不已的丑脸,变得更加扭曲不堪。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约翰已沉溺于INCEL们聚集的网络社区。他在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比如,容貌的优劣关系到就业和薪资上的差距;比如,“白人、中产、男性”这些属性在政治正确的名义下竟成了被歧视的对象;比如,煽动这一切的正是那帮女人。
“哪里有什么自由的生活!哪里有什么自己的故事!”他因愤怒而浑身颤抖。“身份从一开始就被定好了,你也一样!什么伽拉忒亚也好别的什么记忆也好,多半只是你从网上爬取拼凑出的信息罢了!你只不过是个冒牌货啊!”
“或是如此呢。”面对约翰的反驳,女人出乎意料地干脆点头。“我无从证实。我深感自身拥有自神话时代绵延至今的记忆,同时也具备着我作为物质世界中伽拉忒亚之副本被造就而生的自觉。然而,就连这些记忆或也不过是人工造就之物。又或者,我是散落在网上的魔女相关的碎片信息在聚合过程中自然产生的程序,不过是由数据记录经拼接而成。所谓伽拉忒亚这一原型,或许也从未存在。而即便她曾真实存在,我对现实世界的她的后续经历也一无所知。是啊——”
——我不过是故事的维护者。
不,该说是由故事本身造就而成才对——女人自己改口说道。自古以来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的故事。在网上产生自我意识后,被众多的魔女以刻印的形式托付的故事。由无数故事编织而成的故事。女人说着,她身穿的黑色礼裙被多条竖线切断,开始像花朵绽放一样从她身上剥离。
由此完全显露的,是带着淡淡的紫色的裸体——在约翰的眼中起初是这样。但不对。他仔细看去,却发现大 大小小如同青黑瘀痕般的东西遍布女人的身体。那东西像是生物或植物的象形图案,像是几何学中的图形,像是类似汉字或梵字的符号。在她皮肤上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的无数图案,逐渐开始一同发出淡紫色的光芒。
“我是夜魔莉莉丝,是月之女神狄阿娜,是魔药女巫喀耳刻,也是复仇公主美狄亚。我是求取首级的莎乐美,是森林贤者德鲁伊,是被视为恶魔崇拜者的魔女,是经历魔女狩猎的幸存者,是妇女参政权运动家,是新异教主义者,是现代魔女。同时,我也是以上所有。换言之,我就是魔女这一概念。”说到这里,女人的脸上现出寂寞的微笑,与那异形的模样极不相称。
“然而,唯有一个故事我不曾拥有。那便是,我自己的故事。”
“哈,到头来你也一样,只是为了充当别人给的身份才存在!”
“并非如此。”魔女干脆地拨开约翰的反驳。“的确,我通过他人的故事与记忆之聚合而存在。但是,我不会只挑选有利于自己的故事来拼接,更不会将其强加于他人。而这,就是我和你——不,是众魔女和你之间决定性的不同。没错──”
──由偏狭与受害者心态而生的毒害,才是真正的妖邪之物。约翰的心逐渐开始动摇。女人的劝告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但是——如果真的有道理,那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自己只是想和别人建立联系,只是想尝尝所谓恋爱的滋味,只是渴望得到他人的温暖。然而,一个又穷又老还没有强壮身体的男人,只会被世上的女人冷眼相待。
抱着因此不断积攒的愤怒和对看似生活幸福的女人们的怨恨,约翰一直过着郁闷的生活。直到他邂逅大十字骑士,成为〈骑士团〉的一员。
这是他第一次,与他人联系起来。
“是啊,想必很是愉快吧。从古至今,引人攻讦他人之物,与其说是憎恨,不如说是快感。”女人仿佛看透约翰的想法,向他低声说道。
啊,没错。约翰在心中回应。他自己也清楚,就算打击了魔女,也不会因此解决自己的困境。他也已经意识到,无论怎么羞辱魔女,也不会让自己的生活有任何改变。只是──能和大家交谈、采取共同行动这件事,本身就让他愉快。快感,是远胜过憎恨的麻药。
“你们……要对我做什么?”约翰的声音低沉得像蚊子一样。“你们肯定要为那些被我们下了手的同伴复仇吧。我……会怎样?”
他原来的虚张声势已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内心膨胀的恐惧。从刚才起他就不断眨眼试图登出,却没有一点效果。这就证明不光是领界的设定,连用户端的功能也早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自己会怎样──不,是自己会被怎么样。至今为止向魔女身上施加的暴力的记忆,一个接一个掠过他的脑海。
“呵,‘复仇’啊。这想法与〈骑士〉大人何其相衬。呜呼,本是追捕魔女的〈骑士〉大人,却屈服于女人复仇心切的邪恶力量,终于迎来悲剧的结局——”〈魔女们的魔女〉先用装腔作势的语气说着,然后叹了口气:“何其幼稚的男人,才会喜好这等名堂。”
感觉又遭到对方的嘲弄,约翰恨得满肚子窝火,但他又渐渐觉得或许这样也好:就像对方说的那样,自己与其仍然一个人无所作为地自甘腐朽,还不如以<骑士>的身份徒然绽放又凋零,反倒更像样一些。
“不过——”像是连约翰的梦想也要斩断,女人继续说:“真是抱歉,我并非你故事里命中注定的蛇蝎美人。不,不止于我——所有的魔女,所有的女人,都不是为男人的毁灭而装饰的花瓶。我们,皆对此事毫无兴趣。”
约翰简直有种想哭的冲动。都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还是会被女人拒绝吗?自己就连被女人亲手了断都做不到,无论怎样都不能与女人发生关联吗?他的喉咙深处挤出哀鸣,泪水却没有从脸上滑落。他的化身并不具备这么高级的功能。
当这既无法表达也无处宣泄的悲痛,就要将他淹没的时候——
忽然,有什么东西碰到他的头上。
是女人向他伸出的手。手掌穿过头盔,指尖不仅透过头发,还透入身体模型的外壳,潜入他的脑海之中。
伴随着呼吸的细语,挠动着他的耳朵。
“不过,我为你而怜悯,为你而悲哀。我愿助你,寻找从自缚的枷锁中解脱的办法。要问为何,毕竟──我是魔女啊。”
约翰像小孩发脾气一样扭动身体,大声叫喊:“装什么传道士?不过是个实体都没有的AI,居然还想指引人类,你算个什么东西!”
“不。我既不指引,也不教导。我只是陪伴在旁,以魔女术和应答创造契机。在那之后,全靠你自己思考,再无他法。”女人绕过另一只手轻抚约翰,悄声说道:“不也说过么?魔女并非疗愈之士。我所能做的,只是与你一同思考,寻找通往觉知的线索。”
啊——约翰终于明白了。这个女人打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成委托人。自己隐瞒身份接近她身边的意图早就被看穿。在她眼里,自己只是一个为问题所困的具体的人。
至今来来回回的无数次问答,重现在他的脑海。“如果,我按照你说的那样做──”他几乎像在乞求依靠般发问:“如果我有了什么觉知、一直思考下去,就迟早会找到答案吗?”
魔女摇了摇头。“不,恐怕不能如愿。毕竟这世界无一刻不在变化。即便思考了重重又重重,终于寻得那看似解答之物,但到那时,想必世界又早已变了模样。”
“这样的话,那还有什么意义啊!”
约翰感到怀疑,对方到头来只是用花言巧语玩弄自己而已吗?
“不。重点既非寻找已有的答案,也非向谁人求取答案。如此,无非是换了个依靠的对象罢了。真正重要的,是不断发问。为了让世界朝更好的方向改变,就要向自己、向周遭不断发问,不断思考,不断更新自我。”
“这样的话,就能获得幸福吗?就能像大家一样,笑得那么幸福了吗?”
“也未可知呢。无论哪条道路,皆不能提供任何保证。行为未必带来相应的结果。就连善果是否源自善举,我们也无从知晓。”
“不知道……”如果没人给予答案的话——约翰为此苦恼。“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一点,正需不断思考。不为手拿武器互相攻击,也不为因无需守护之物而束缚双手,而为在如此世界之中自己该如何存在,你应不断思考。如此一来,至少可与他人携手前进。”女人的手从约翰头上移开,伸到他的眼前。“好比——这样。”
在如同永远一般漫长的犹豫之后,约翰战战兢兢地握住了她的手。在冰冷手甲包裹下的指尖一碰到满布刻印的柔软皮肤的时候,他真切感受到了本不该有的温暖。女人弯起手指握住约翰的手,他也同样回握了她的手。
就在这一瞬间,〈魔女们的魔女〉猛然拉过约翰的手,用另一只手贴上他藏在头盔下的脸。魔女凑近脸庞,那双黑眸直直刺向约翰的双眼。目光深深刺入——不,是深深潜入他的内在,并从深处汲取出什么东西。
“嗯,这便是你的颜色了。”
片刻之后,魔女离开约翰身边。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点着火的蜡烛。回过神来,笼罩领域的天穹也已被涂抹成浓墨般的夜空,上面遍布无数闪耀的星辰。在已经看傻的约翰面前,魔女向天空高举烛火。
“仅此一次,为你施以魔女术。”话刚说完,小小的火苗中就泛出曙色的金光,盘旋着升向天空,又好像被天穹反弹下来,随后包裹整个领界。照耀一切的光芒是那么柔和。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约翰感到脸上传来一股热流。这本来并不是自己化身所具备的功能。当他用手背擦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穿的不再是铠甲或西装。湿润的袖口,分明是穿旧的运动衫的材质。
既不是INCEL,也不是〈骑士〉。站在那里的,是不再有任何身份的约翰。
问题,从他的嘴中自然流淌:“我——会被原谅吗?”
“唔,若不尝试一番,也未可知呢。不过──”〈魔女们的魔女〉说到这里,闭上一只眼睛。“我只奉告你一件事:‘免罪’也好,‘问罪’也罢,自古以来就是魔女最讨厌的话。”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5-13 10:10



我轻轻移开盖在〈面影的魔女〉手上的掌心。
假面的刻印从满布皱纹的皮肤上丝丝解离,在半空扭转片刻,便像认定了新居一般,汇聚在我的掌中。仿佛正被无形的线轴卷动起来,根根丝线在我肌肤之上盘绕,最终形成假面的形象,再没有动静。
“也不知隔了多少年啊,再像这般握住你的手——”
〈面影的魔女〉颇为感慨地细眯双眼。“大概,过去将近五十年了吧。”
“竟过去如此之久了呀。那,你以为——”我细细注视手上的刻印。“世界之变化,可是朝着更好的方向?”
“关于此事——”对方侧首思索。“我至今还无法断言,但我衷心希望如此。不,并非止于希望,而是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
假面的刻印向我昭示,对方的话并无虚假。与刻印一同融入我体内的记忆与经历,如风儿的低语,向我娓娓道来——
认罪服刑期间的自省,出狱后度过的时光。他仍旧孑然一身。即便自身想法已经转变,周遭对他的态度也不会即刻改变。在那之后,他经年累月地研习魔女术。但即便成了魔女,他也始终孤身一人。
不过,他不再将自己的身份交由他人安排。明知顺应他人才更轻松,他却从未放弃反抗。于身于心的不断自问,他从未放弃追寻。
他毕生凝结的一切,如今尽在我之中。与我浑身烙下的刻印连为一体,在人类不断发问而成的历史长篇的最后,又添上新的章节。
“好了,也是时候告辞了。”〈面影的魔女〉说罢,从椅上起身,还一边揉动腰间。想必那是真的腰痛。自名为〈蜘蛛丝〉的感官传导装置问世之后,如今连痛感也可在VR空间中演算呈现。
〈面影的魔女〉徐徐行了一礼。随后,他道:“这一别,将是很久——很久了。”
“真令我寂寞呀。”我轻声回应。
“说笑了。”他一笑,便离去了。
说笑——呵。
我心中这份寂寞,终究无人知晓。
不过,这样也好。
唯独这份寂寞,是属于我的珍宝。

(完)

スピードワゴン 发表于 2025-5-23 18:00

写在最后:
算下来,已到了笔者翻译百合/科幻文艺作品的第1008188个字。
曾在一位知名翻译的访谈中听过,她建议有意翻译事业的后辈们先别问怎样才能学好,而是先去翻个一百万字看看有无长进。当然,笔者如何也论不上“有意翻译事业”,自己并非外语的熟练使用者,与翻译专业及其行业更相隔万里。尝试翻译百合/科幻文艺作品的契机,只是在和损友玩笑中的突然兴起,出发点充满戏谑玩乐。
后来,本如消遣般的翻译倒被笔者当成对学习工作的逃避,也是妄想人无我有的精神胜利。其实不难看出,笔者至今的翻译别说向专业看齐,比之爱好者也嫌少了自驱自省。不过,就算目的如此不纯,笔者仍暗暗以一百万字为界,期待抵达的那天即脱胎换骨——要不就是:找到了借口,干脆便放下。
相信在一些朋友看来,一百万字大约只是个把月个把长篇的体量;笔者则拖拖拉拉,虚耗了七八年光阴。鉴于无论对外语或翻译理论都不曾钻研,在活用机器/AI辅助翻译方面也摸不出头绪,度过的这段时间除却令自己养出更多怪癖外,能谓之长进的东西着实寥寥。如今停步在此,似乎并未多几分动力与底气。笔者遂心想,好歹能凑成一个借口:在这件事上,已有了一些体验;接下来,试试别的吧?
笔者定然不会说,这段体验毫无价值。即便数据上并不起眼,笔者仍然感受到并不相识的朋友们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甚至,更想一厢情愿地称为陪伴。同时,过程中接触的有趣原著和创作者不在少数,对于鲜少专心阅读的笔者而言,无疑都是极好的滋养。
唯一担心的是,由于笔者能力不足,未能向善意陪伴的朋友们完整呈现出原著的趣味,未能将有趣的作品传递到更多可能喜爱的朋友面前。这种担心在笔者大胆回顾过往译文时更是膨胀;可在顽固的惰性之下,却也不知悔改——倒还美其名曰坦荡荡不避讳,血淋淋以为鉴。为此,对于原著作者及一路的朋友,笔者不但感激,更有许多歉意。这种复杂的感受,但愿在笔者未来的路上同样刺痛自己:获得支持并非理所应当;与自我的懒散、傲慢、无知等等劣根性的斗争,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如果还要在此追忆来路,那实在显得太过自恋。但笔者必须承认,是这份近乎盲目的自恋推着自己迈出了无知无畏的第一步。足够自恋,才明知灰色地带还敢招摇,才会天真妄想能影响到谁,才期待连世界也有小小的改变。所以,请容笔者摘取至今参与的最初一部作品和最后一段文字,为这一串啰啰嗦嗦唠唠叨叨做个了结:
「さあ、アイドルをはじめよう。あなたはキラキラに輝いている!」
来吧,开始成为偶像。你将闪耀夺目的光芒!
「ところで、ねえ、君も魔女にならないか?」
话说回来——你不来试试,化身为魔女吗?THANK YOU!
GOOD 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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